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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刚出生的娃娃都是好孩子的话,那我是不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变坏了?因为我家三姊说我打小就是颗小煞星,还是金光闪闪、锐气千条的那一种。唔……也不知道为什么呀,常常玩著玩著,就把咱们家练武场子的围墙给推倒了,光是去年就修了六、七回,那些修墙的师傅还说,往后都要给四海镳局打折扣,呵呵,这算不算是下幸中的大幸?”   呃……   “师傅师傅,咱们家六姊妹脾性全然不同耶,可都来这儿听您讲课,呵呵呵,今天阿紫和阿男默书得了满点,我也得了满点,大家都得了满点,那应该是‘性相远、习相近’,为什么书里头说相反了?偏要‘性相近、习相远’?为什么师傅?为什么?为什么?我不明白。”   唔……   “师傅师傅,孟母为什么这么喜欢搬家呢?她就这么讨厌她的邻居吗?我阿爹说行行出状元,职业不分贵贱的。这个孟轲真可怜,说不定他真有天分当个哭墓的或是杀猪宰牛的,呵,若能练到‘菜刀杀牛’里的招式,也堪称天下第一,为什么有第一不当,偏去当什么第二名的圣人呢?唉唉……真不明白。   “什么?!师傅不知道‘菜刀杀牛’的故事吗?呵呵,那是我家阿爹告诉我的,从前从前有一个人,他很厉害喔,用菜刀杀牛就像跳舞一般好看,可以闭著眼只凭感觉,没两下就把牛皮、牛骨和牛肉分得俐落干净。呵呵……没想到我也可以教师傅您耶。”   咳……   “师傅师傅,我不喜欢这一段,这个窦燕山怎么比得上我家阿爹?他才养了五个儿子就出名,我阿爹养了六个闺女儿,六个耶!为什么不能改成‘窦大海,有义方,教六女,名俱扬’?师傅,您说成不成?呵呵,呃……师傅,您怎么啦?为什么不说话?是不是痰梗在喉头里出不来?别怕别急,我帮您拍背,一下子就顺畅了。”   呕……   好个一掌拍下,顺畅是顺畅了,老师傅把痰咳将出来,还连带吐出一口血,身子骨禁不住折腾,如今还在榻上安养将息。   这消息一传十、十传百,添油加醋闹得众人皆知,才使得九江各家学堂严阵以待、人人自危。   唉……无奈复无奈,瞧这小小姑娘的模样多么天真可爱,假若──她不那么嗯……好动,也不那么嗯……好问的话,所有的问题将不成问题。   苦恼啊……   好生苦恼呵……   四海窦家怎会出现如此“奇葩”?!   “阿爹,镳局的大小镳师都说啦,百无一用是书生,我不做书生,我要做武生,我已经有一个教武的师傅了,往后我会专心练武,再过几年,阿宝也能像大姊那样跟著阿爹走镳子,上不上学堂无所谓的。”   小姑娘软嫩的手被一只厚实又粗糙的大掌包住,她跟著阿爹的步伐迈进,圆脸仰得高高的,想将那张蓄满落腮胡的脸看清。   “不行!”,落腮胡像刺猬身上的毛僵硬起来。“玉不琢、不成器;人不学,不知义。一定要读,非读不可。”   “唔……”她是金、是宝,又不是玉。胡乱想著,抿住两片唇,仍被动地跟上爹爹的步伐。   父女俩出了九江大街,拐进一条暗巷里,两旁皆为高墙,路是愈走愈偏僻。   不久,终于豁然开朗,一块跟自家练武场差不多宽广的院子,落落大方地展现在眼前,开放式的厅堂十分朴素,站在低矮的竹篱外,已将厅堂中的情景瞧得分明   里头,约莫十来名的孩童全正襟危坐,有模有样地练习书道。   这头,一大一小正要跨进院落里,小姑娘忽地扯了扯阿爹的大掌,再次扬起苹果般的脸蛋。   “阿爹,如果这里的师傅也不愿意收金宝儿入学,那金宝儿就在家里读书,好不好?云姨可以教我呀,还有大姊、二姊、三姊、阿紫和阿男,她们都会教我的,阿爹不要担心呵,阿娘在天上会保佑金宝儿的,金宝儿好聪明好聪明,聪明得不得   了,绝对不输给上过学堂的他们。”说到这儿,她圆胖的手指著那些正在习字的孩子们,童音稚软:“呵呵呵,阿爹笑一笑,不要担心,好不好?”   顿下脚步,窦大海垂首望著闺女儿笑灿灿的圆润脸容,听见她安慰的言语,硕大的心灵仿佛酸骏地流过什么,呜……瞧他们家的阿宝多贴心、多善解人意、多么地可人意儿,呜呜……阿宝阿宝,他的乖宝,心肝儿宝。   眨掉虎目中的雾气,他落腮胡里的厚唇颤了颤,好不容易才稳住声调──   “阿爹才不担心,咱儿放一百二十个心哩,真!反正……反正要是谁再敢不让你入学,阿爹就把谁家的学堂夷为平地。”还道什么“孔孟之道”、“有教无类”?!屁话!   “呵呵呵,对!真!”   头一甩,她学著骂了句粗话,响亮亮的,痛快得不得了,里边的孩童好似听见了,有好几个都抬起头往这儿张望。   此时,一名素衫男子出现在门边,他迎将出来,步伐极轻,似乎一眨眼就跨过了宽敞的院子来到面前。   对窦金宝儿而言,宛若瞧见一团白光。   这样的感觉好生奇异。   她明明知道男子已近在咫尺,素衫轻飘飘的显得有些单薄,但那张脸……   她仰高下巴、眯起眼努力想看个清楚,可他的五官还是模模糊糊的,好像他们之间隔著挂在云姨床榻两旁的薄纱帷幔,只瞧得见隐约的轮廓……此时,那轮廓开口说话了──   “身教重于言教,孩子面前,窦爷在言语上实该留意。”   呼──   一阵春风如沐,通体舒畅,那声音似有安抚的作用,直觉是个好心肠的人呢。偏著头,窦金宝冲著那轮廓咧嘴笑开了。   “噢?你已经知道咱儿是谁啦?!”窦大海惊奇地扬眉,跟著略带迟疑又问:“请问阁下便是永春师傅吗?”   男子笑了,素袖一揖。“在下年永春。”道完,他垂下目光,静静打量著小小姑娘。   咦?奇怪了,难不成眼睛出问题啦……窦金宝用手背揉了揉眼眸,再次睁开,他的脸依旧覆著一团光,好柔和好柔和,尽管瞧不清楚,却感觉得出他在回应她的笑。   “这位便是传闻中的窦六姑娘了。”   听到“传闻”二字,窦大海神情微僵,心脏“咚”地沉到谷底。   莫怪,一照面便得知他的身分,瞧来早跟其他几家学堂互通有无了。   唉,都不知道把金宝儿传得多夸张?   不想不气,愈思愈怒,窦大海放开握住窦金宝的手,改而叉在熊腰上,挺高厚实的胸膛,口气陡然沉下──   “是!这就是咱儿窦家最小的闺女儿,天真活泼又可爱,善良大胆又豪迈,有正义、有理想、有志气、有抱负,她哪一点不好啦?!比起其他的孩子,都不知道可爱多少倍?!就只是……只是力气大了些,问题多了些……   “你们这些教书的黄酸秀才回答不出问题,恼羞成怒了,就个个说她怪,她哪儿怪啦?!都不知多正常、多聪明、多有灵性、多──喂?!喂喂──咦──你们怎么走啦?!阿宝,你跟著他去做什么?!快给咱儿回来!”他骂得正兴头,后边还一大串没吼出来哩,怎么说走就走了?!   一手牵著窦金宝,那男子停顿下来,微微侧过脸,声音持平──   “现下是课堂时间,六姑娘自然得跟著进去上课,不能例外。还是窦爷瞧这儿不入眼?果真如此,嗯……那真是可惜了,年某虽然想留住六姑娘,也不能强人所难。”   说道,他欲把窦金宝再带回头,却见窦大海惊跳了起来,挥动双臂雷鸣一般地嚷嚷──   “不不不!呃,咱儿是说对对对!咱们家小金宝得进去上课,同那些孩子一块儿习字读书。呵呵呵,永春师傅,呵呵呵……好你个永春师傅──好,你好,你真好,永春学堂才是真正的学堂,咱们家闺女儿就交给你啦,呜呜呜……阿宝她娘你瞧见没有?咱们家小金宝终于上学堂啰,呜呜呜……”窦大海开始语无伦次,还不忘掏出手巾擦著眼里的重雾。   “走吧。”   窦金宝头顶传来男子的声音,似是隐忍著笑意,他的手心和阿爹的不太相同,没那么多硬茧子,少掉了几分粗糙,但握住她的力道却安稳坚定,有著类似的温暖。   “嗯。”   她爽朗点头,憨直地笑,迈动步伐跟著他往学堂里走去,还不忘回头朝窦大海挥动小手,大声嚷著──   “阿爹,咱们不用把这儿夷为平地了!呵呵呵呵……”能上学堂读书,阿爹就不必再为她担心啦,挺好挺好。呵呵呵……好你个永春师傅。   尚未跨进门槛,有好几对眼睛已好奇地往身上投来,她开心地咧嘴,扯了扯握住自己的素袖,选在这个时候正武介绍起来──   “师傅,我叫做窦金宝,金银财宝的金宝。”   他微怔,随即笑出。“我知道。”   “呵呵呵……师傅师傅,我有好多小名喔,阿宝、小宝、金宝儿、小金宝,师傅喜欢哪一个?”   “都喜欢。”年永春微顿,又道:“你的名字很可爱。”   “真的吗?!”   “当然是真的。”   “师傅,你人真好。呵呵……”   她欢呼一声,又紧紧回握住他的手,再次眨动眼睛想看清那轮廓,忽地语气一转,既懊恼又疑惑的问──   “师傅师傅,您是不是没洗脸呀?”   要不,为什么这么模糊?!   总算,天无绝人之路。   管他九江的大小学堂有多少、管他是公办抑或私立、管他授业先生是老得齿牙松动的师傅,还是嘴上无毛的少年郎,反正,正反,窦金宝开始上学堂啦。   她入学的年纪比一般孩子晚,加上练武之因,腰板挺直,手脚结实,身长较学   堂里其他的孩童高了些,理所当然便被安排到后头的位子。初来乍到,一切都在适应阶段,合该有个新生模样,可才上了一天半的课,她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学堂里十七个孩子的大名小名全记住了,而刚刚还利用回家吃午饭的时间,同三名男童在暗巷里干了一架,英勇地荣登永春学堂里新一任的孩子王。   午时刚过,孩子们纷纷回到学堂继续午后课程。   现下正值春日,坐在学堂里,暖呼呼的春光迤逦进来,再来一阵轻风拂弄,唉……世上唯有春眠好,春眠不觉“吵”,处处闻啼鸟……   “宝大,师傅往这儿瞧,快醒醒……”   鸟鸣不见了,那声音压得扁扁的。   宝大?叫谁呀?!   唔……宝大宝大,金宝老大,呵呵……不正是叫她吗?   是呀是呀,她当上老大啰!   “乖,咱儿不让谁欺负你们,咱儿保护你们,唔……”   肚子好饱,眼皮好重,桌面一直向她招呼,要她趴下来多亲近亲近,却不知那袭素衫正缓缓移步过来,邻座的孩童全正襟危坐,不敢再出声提点。   “昨日师傅讲过五个成语,分别说明其出处和个中意义。现下,大家将文房四宝准备好,运用这五个成语做出一篇文章交上,做完的学童便可先行放学。”   那男音徐徐地说到此处,即取出昨日所写的成语贴于前方板上。   有几个孩子听到能提前放学皆忘形地发出欢呼,把窦金宝的瞌睡虫吓掉了好几只。   她掀动眼皮,微微清醒过来,眼角终于瞥见那袭素衫立在身旁。   “唔……”下意识倒吸了吸口水,窦金宝抬起圆脸,冲著那轮廓憨气地咧嘴,“……师傅,您在瞧我吗?可以再靠近一点……唔,师傅今天还是没把脸洗干净……”她依旧没弄清楚他的长相。   此时,周遭响起高高低低的抽气声,十七对眼睛全觑向这边,男孩们不禁佩服起窦金宝的勇气,女孩儿家则提心吊胆的。   虽说从未有谁见过永春师傅发脾气,可并不表示他没半点脾气,就不知今日是不是要罚人了?又要罚些什么?   少顷──   “至于你窦金宝,嗯……”他终于启口,语气单纯地评量著,同时伸出修长的食指敲了敲她的桌面,吸引她的注意。   “现下便要你像其他学生做出文章来,可能难了些,师傅等会儿会带著你先读几段三字经,然后每日放学之后,你得留下半个时辰,师傅会另外替你讲课,循序渐进慢慢来,我想三个月左右,你就能赶上其他学生了。”   “金宝儿不读三宇经,金宝儿已经读完三字经啦,师傅──”为什么一定得读那本“奇怪”的书呢?!她陡地振作精神,眼睛圆溜溜,双颊圆嘟嘟,下巴一扬,“金宝儿聪明得不得了,已经可以写文章啦!”   “噢?”他似乎在笑,也不多说。   “咱儿说的是真话!”连嘴巴也圆嘟嘟的。   素袖轻拂,他淡淡地丢下一句:“既是如此,你也把文章交上来吧。记住,得运用昨日学过的五句成语。”他指指扳上的纸张。   “是!”   头-点,她咧嘴笑,“飕飕”两声,已将云姨为她准备的文房八宝摊在桌上,握著一只兔毛小楷在舌尖上画了两下润湿,便振笔疾挥,好有气势。   对窦金宝而言,要写出几个大字不难。   未入学之前,云姨和大姊窦招弟便时常教她识字,偶尔也会加上一些简单的算术。她读的经史子集或者没有其他孩子多,但识得的字却不少,要“凑”出一篇文章来──不难,真的不难。   “师傅,咱儿写好啦!”   好你个小金宝,来得真快!   十来名孩子倏地抬头,好生一致,有些甚至才磨好墨,笔都还没动到,便听到有人交卷。   此时,年永春巡了学堂一圈正好回到前方讲桌,见窦金宝像五门五龙舟赛上的抢旗手一般,把自个儿刚成就的文章高高举起,不禁有些怔然,随即淡淡-笑。   “把写好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。”   “是!”   摊开纸张,窦金宝就著那些黑团团又有些扭曲的字逐一朗读,中气十足──   “咱们家有一个好大的练武场,种了一棵杏花树。昨天,阿男在练武场上打了一招‘披星戴月’,阿紫打了一招‘老骥伏枥’,二姊打了一招‘快马一鞭’,二姊打了一招‘壮志凌云’,大姊打了一招‘本末倒置’,打完收工,我大叫一声:‘开饭啰!’”   五句成语运用自如,全是武功招式,嵌得恰恰好。   “师傅,我念完啦。”呵,念完收工。   真是文情并茂啊!   学堂里顿时一片宁静,孩童们像全被点中穴道似的,无一不瞠目结舌地瞅著这位宝大,接著「咚咚咚”好几声,地上掉了十来支毛笔。   见那素衫举起,从容地掩住蒙胧的轮廓,窦金宝猜想师傅可能在笑,但他为什么笑呢?   呵呵呵……她的文章写得那么好笑吗?   就在这时,某种诡异的低响传出,声隆隆地,杂沓交错,仿佛有千军万马由远方而来,轻击众人的鼓膜。   大伙儿你看我、我看你的,尚未来得及找出声音的出处,地面竟动摇起来──   “呃──”   孩童们先是呆楞在各自的座位上,可说时迟这时快,忽地一阵不寻常的晃动,把砚台、墨盒全摔下地面,接著剧烈的震荡随之而来,令四周架上的书册一排接著一排纷纷掉落,而那隆隆声响也愈来愈大,晃得所有人都东倒西歪。   “哇──地牛翻身啦!”   “哇啊!哇──爹呀!阿娘──”   “呜哇──”   学堂里刹时乱成一团,孩童们全吓得不住哭喊。   “到外头去,快!”   年永春喊叫著,两只素袖已挟起两个惊声哭叫的女孩奔到学堂外,后头有几名反应机灵的孩童随他跑出,却仍有半数以上的孩子吓得瘫在原地。   放下臂弯里的两个女孩,他旋身再进,速度迅捷如风。   此时,突闻震天巨响,堂上的石梁因猛烈的震动断成两截,轰地砸下。   瞬间,只见两只素袖左朽穿梭如抱一球,他轻甩疾挥,前半截的石梁未及著地,已被-股无形的力劲推挤,在半空中突地改变方向,飞往无人的一角。   此一时际,学堂里受困的孩子们发出尖锐哭叫,灰飞迷蒙中,后半截的石梁便要当头砸下──   而这头的年永春却无一瞬停顿,似行云如流水地窜飞进来,欲要二次出手时──   “不怕!小金宝来也!”   响亮亮的吼声盖过了惊心动魄的哭声,就见一个小身影豪气干云地挺立,“喝”地一声,双臂飞拳朝上发功,那半截石梁受她双单一震竟倒弹回去,跟著冲破屋顶,往蓝天白云里飞去──飞去──再飞去──   最后,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……   渐渐地,地震已缓缓停止下来,乱烘烘的声响亦渐趋平静。   学堂外头的孩子往里边探头探脑,里边的孩子不哭也不喊了,个个缩著身子、抬高脸蛋,眼中这著满满的崇拜,全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名天降的神兵,呃……是望著窦金宝,她双臂兀自高举,尚未收回。   “有没有受伤?”年永春步伐轻迅,瞬间已来到她面前。   “师傅,咱儿没事,咱儿好得很,咱儿保护大家。”窦金宝任他握住小手,感觉他的十指精准且快速地按压著她双臂的筋骨关节,手法老练得不可思议。   咦?师傅也懂筋脉穴位吗?   唔……,师傅的手指好温暖喔,掐得她手心发热,好像有股暖潮顺著手臂的经脉汇入丹田般,注进满满的力气。   可尽管心中冒出了好多疑惑,她仍只是呵呵地憨笑两声,眼眸抬起正想询问,却见那层蒙眬沉淀了,男子的脸容清清明明地悬在上头。   呵呵,她终于弄清楚师傅的长相了。   原来,他的脸洗得好干净,而且好年轻妤年轻,眼睛这么好看,眉毛这么好看,耳朵这么好看,鼻子这么好看,嘴巴也这么、这么好看──   “哇──师傅──”她忍不住大大地叹气,“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呀?!”   闻言,双目倏地对上仰望著自己的苹果脸,年永春微微一怔,不禁失笑了。   这孩子,他正为她的双臂忧心,她却浑然不以为意?   确定她一切安好无伤,他放开那双小手,一掌轻抚著她的发顶,好看的两片薄唇勾勃出一个好看的角度──   “金宝很勇敢,救了好多学堂里的孩子。”   窦金宝咧嘴笑开了,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受到称赞,而是真喜欢师傅那张脸。   她长这么大,嗯……虽然来到这世间才十个年头,可还没见过谁长得比他还好看、还英俊哩。   “师傅,你今年几岁,满十八了吗?”   年永春再次怔然,跟著摇了摇头,暖暖笑开。   这孩子不好教呵,但他心里却隐隐期待著,未来的永春学堂定是热闹滚滚,处处新奇。   呵,未尝不好……   另一头,在隔了几条巷弄和一条九江大街的这一边,四海镳局大厅里高挂的匾额因地牛翻身给震得七零八落、东倒西歪。   千钧一发之际,窦大海以一个漂亮的飞身扑向摆在柱旁装饰的巨大花瓶,正庆幸花瓶没被砸坏,外头练武场上却传来轰然巨响,接苦听见一各镳师大声嚷嚷──   “哇!窦爷,墙倒啦!”   啥儿?!   金宝儿又不在家,墙怎么会倒呢?!   顾不得地还在摇,他冲将出来──   只见那练武场外围的石墙已被天外飞来的一物击溃,全然坍塌,灰飞烟灭。   “!这半截石梁谁家的呀?!” 第二章斗春十分   两年后好春   “师傅,你瞧你瞧。”   人未到、声先至,女娃儿的声音永远中气十足、精神百倍。   年永春微乎其微地牵唇,在某个孩童交来的书道作业上,以朱砂笔圈出几个佳处。   放下红笔后,他从容抬头,恰见那小姑娘奔过宽广的前院,像猴儿似地跳进学堂里,把闪闪发亮的一物递到他眼下。   “师傅,你瞧!”   她从来不用“您”这个尊称,因为师傅实在太年轻了,害她叫不出口。   “很漂亮对不对?呵呵呵……这是阿爹请东街的张老铁替我打造的耶,质地坚硬,挥动起来会有很美的金光喔,好像某个伟人要出世。呵呵,师傅要不要握握看?”她得意地献宝,硬将东西塞进他手里。   年永春被动地轻轻握住,这是一对八角铜锤,灿光流转,通体浑亮,八个角抓得极为精准,加上握柄约莫有二十二寸长。   对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而言,这对兵器未免过重、过长了些,但,金宝儿自然不在此限。   “是很漂亮。”略略沉吟,他将兵器物归原主,一些话没打算问,知道她待会儿自然要主动对他说明。   她那憨直性子,很难憋住话的。   今儿个正值春分,只上了半天课,学堂里就他们两个。   笑嘻嘻地接过铜锤,窦金宝跳开一大步,虎虎生风地挥动招式,边道著──   “师傅,我告诉你喔,这是金宝儿的贴身兵器啰!呵呵……咱儿家大姊使长剑,二姊练的是鸳鸯刀,三姊的九节鞭又毒又辣,阿紫有一柄薄刃刚刀,阿男特别喜欢长长的东西,她的长枪和棍法练得好有火喉,咱儿也想练一件合适的兵器,师傅,金宝儿和八角铜锤是不是好登对?!”一招当头裹脑,双锤收势,她又像猴儿般跳到他身边。   年永春温和笑著,淡淡颔首。   她冲著他咧嘴,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。   “师傅师傅,我告诉你喔──”她总有许多事要告诉他,“咱儿本来想选狼牙棒,可是狼牙棒尖尖的地方太多啦,得时时提在手中,不能扎在腰间,太不方便了。后来又想选流星锤,可是那颗锤子像流星一样飞来飞去,好难控制,八成只有三姊能练。呵呵呵,还是把铜锤插在握柄上干脆,像筷子上插著肉丸子,美观又实用哩。”   年永春好看的唇角扬得更高了,遇上这个孩子,很难不被她逗笑。   取来纸镇将一叠尚未批改的作业压住,他立起身躯,温言道:“去洗把脸吧。”   “是!”窦金宝头使劲儿一点。   洗完脸,自然有点心等著她,呵!   这习惯也不知是从哪个时候养成的──   上课,她自然往学堂里跑;不上课,她也要往学堂里钻,师傅总孤孤单单的一个,半个亲人也没有。所以她想,要多来探望师傅,缠著他说话、逗他发笑,顺便也陪他喝茶、吃点心啰。   窗旁放置一个脸盆架,她将两根八角铜锤往腰间一扎,“咚”地跳到架子前,捧起水便猛往脸上泼。   唔,连水也有师傅的味道,她不自觉又多泼了好几回。   “擦一擦。”男子舒朗的声音响起,一块帕子落在她头上。   她习惯性咧嘴,毫不在意地将唇上的水珠抿进嘴里,抓起那块布用力地擦啊擦啊──   唔,连手帕也这么好闻,能不能占为已有啊?   “唉,你要擦到哪个时候?”年永春硬是将那块帕子自她脸上抽掉,随意地丢在架子旁。   “师傅,金宝儿帮你洗。”帕子帕子,师傅的手帕耶,若能得到手,她每晚就能将它盖在脸上睡觉,时时闻著他身上的味道,就好像师傅也陪她-块儿上床……   咦?!这样会不会怪怪的?!   “不需要。”他按住她的肩胛示意她坐下,此时桌面上那叠学生的作业已被移开,摆上一个精致的三层食盒。   窦金宝仍不死心,眼角余光还在那块帕子上兜转,有点谄媚的开口──   “有事弟子眼其劳呀师傅,我常帮咱们家云姨洗香帕,洗得干干净净,绝不会把你的手帕儿弄坏的。”只是会暗渡陈仓,使上一招狸猫换太子。   他挑眉,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个劲儿地要洗那块布。   “先把这些东西解决。”没理会她“渴望”的眼神,他迳自将三层食盒分别摊开,眉心无奈地微微皱折。   “哇──珍香楼的招牌点心耶!”   食盒里,豆沙包、莲蓉包、三色糕、桂花冻、春雨虾饺、龙凤银丝卷……满满、满满的三大层。   窦金宝瞪大眼,有些兴奋过了头,竟尔双颊生晕。   “师傅,今天怎么吃得特别好呀?!”   其实他也不想,但春分也算是个节日,一到节日,总有七、八位学童的爹娘会送礼过来,任凭他如何推辞,对方硬是丢下东西便走。   “不是要弟子服其劳吗?帮师傅把这些东西吃了。”   “有酒肆,先生馔。师傅先吃。”这两年来,多少学会几句文言卖弄,不过她还是叮咛:“呵呵呵,也别太勉强啊,八分饱刚刚好,师傅若是吃不完,全交给金宝儿解决。”   “师傅用过午饭,还不饿。点心刚出炉才好吃,放久就失味了。”他不喜甜食点心,但人家送这三层美食过来,盛意拳拳教他无法回绝,而这些点心又经不起久放,若金宝儿没来,他还真伤脑筋。   “不会失味、不会失味,放坏了岂下暴殄天物?我吃!师傅……”忽地,她无辜眨眼,放低语气,“待会儿金宝儿可以帮师傅洗手帕吗?”唉,依旧念念不忘。   他揉揉她的发顶,笑道:“吃完了,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她食量大,三层点心差不多只能将她的胃塞个七分饱吧。   “呵呵呵,师傅,你真好!”   苹果脸开心绽笑,有得吃又有得拿,小金宝何所求也?二话不说,大咬一口莲蓉包,丰富的馅料塞满嘴,她满足地眯起眼睛。   “……唔,好奸吃喔师傅……”难免口齿不清,她奋力嚼著,一口接一口,“……每回经过大街的珍香楼,里头部飘出好香好香的气味儿,金宝儿常常想拿块饼坐在他们门口的台阶上,一边闻著香气,一边大口嚼饼,再发挥点儿想像力,呵呵,就挺像在吃各武各样的点心耶……   “唔,云姨都说,珍香楼的点心没她做得好吃,可明明人家的比较好吃哩。但不能说、不能说喔,不然云姨会用裙里腿踢人,很痛耶……嗯,这银丝卷真香,师傅也来一口啊?”   一些事情习惯就成自然,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,看她吃东西竟成了一种享受。摇了摇头,扬动唇角,他将一杯茶推向她。   “慢慢吃,别噎著了。”   了口茶,她继续进攻下一盘。唔,好吃好吃,若天天有这等口福不知多好哩。“师傅,你待金宝儿真好,呜……”   “忘了告诉你,这些点心是你家云姨送的。”   啥儿?!   “喔,对了,还有五坛佳酿。”   嗄?!佳酿?!   佳,美也:酿,酒也。   圆眸陡亮,窦金宝豪气干云地拍著胸脯。   “师傅别怕,咱儿顺道帮你把美酒给解决啦!”   快快!要迟到啦!   昨儿个窦金宝和师傅“互换”帕子,上榻就寝时忍不住又拿出来闻了闻,这一闻,她果真睡得好安稳,事实上……是睡得太安稳了。   “呜,快快,太阳快爬到头顶啰。”   一阵风似地卷过九江大街,闪过迎面而来的人潮,脚步一头,差些冲过头了,她赶紧煞住身子,硬是扭腰一旋,转进九弯十八拐的巷弄中,里头静谧谧的,跟大街上喧嚣的景况简直是天坏之别。   快快!   她才刚刚提气跑了一小段,尚未转弯,就听见有人对话,是年纪同自个儿差不多的男孩子,其中还夹杂著哭音。   “……呜,我真的没钱了,是真的,你们不要这样……”   “哼!你上回也说没钱没镘,还不是把铜板藏在鞋里,来!把他的鞋给我脱了!”   “是,老大!”约莫有三、四个人同时应声。   跟著,是一阵扭斗声响,没一会儿就结束了,只听见那男孩边哭边嚷──   “那是我娘给我缝的鞋,你们还来!还来啦!”   “把裤子也给扯下,看他要鞋子还是要裤子?!哇哈哈哈哈──”小霸王就该有小霸王的模样。   喝!大欺小、众凌寡?!   “把鞋还给虎子!”窦金宝猛地跳了出来,双臂支腰,吼声颇得窦大海真传,响亮亮地在暗巷里回荡。   “宝大!”虎子欣喜大嚷,两个黑眼圈像四川熊猫,还挂著两管鼻涕,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。“我要上学堂,他们不让我过去,把我堵在这儿,还抢我的铜板和鞋子。”   “过来,站到咱儿后头去。”她眯起眼,摸摸腰间,才记起今早太匆忙,把八角铜锤丢在房里。   不过不打紧,想她金宝儿何许人也?赤手空拳对付眼前这几个高头大马的不良小少年自是游刀有余、易如反掌、比解决三层点心还简单。咕咕……唔,肚子饿了,是啊!她还没吃早饭呢。   虎子赤著脚踉踉跄跄地跑向她,有金宝儿壮胆,他冲著那四个十三、四岁的小少年撂狠话──   “朱大常你完了,我老大救我来啦,我不怕你,一点也不怕!”   显然,眼前这四个小少年便是由中间那位又胖又壮的朱大常领军,他粗短的眉一挑,倒三角的眼轻蔑地在窦金宝身上兜转。   “你老大?!呵,认个小娘儿们当老大,你还真出息!”   但这小娘儿长得还真亮眼,虽说胸脯还没怎么发育、腰肢合掌可握、脸蛋红扑扑、五官圆润圆润的,呵,亲她一口肯定不错。   “你混哪儿的?”朱大常抠抠三层下巴,一个眼神,其他三名小少年已迅速将窦金宝和虎子包抄,堵住前后路。   “永春学堂。”大眼眨了眨,她好整以暇地卷起袖子。   “宝、宝大,你小心……”矮她一个头的虎子见他们步步逼近,吓得微微发颤。   窦金宝干脆将他推到墙边,自己则挡在前头。   “那你又是混哪里的?”敢动她窦金宝“罩”的人?好大的猪瞻!   窦金宝似乎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,因为那些小少年全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堵在左手边的那个雀斑男夸张地捧著肚子,硬是挤出话来──   “老大,她、她她竟然不知道你是谁耶?九江的‘威武大武馆’、神力小天王朱大常脚一跺,地都要震个三天三夜,这小娘儿还问老大您混哪里?哇哈哈哈哈──你外地来的呀?!还不过来磕头叫声老大!”   窦金宝眼珠子黑溜溜地转了圈,似乎有些印象。   威武大武馆……唔,听过听过,在九江上名声好大,可惜不怎么香。   神力小天王吗?呵呵,那今天是王见王、硬碰硬了,她神力小煞星正式在此挑战。   “老大只能有一个。”她灿然咧闲嘴,比出食指,笑容眩得人睁不开眼。   “当……当然。”朱大常好不容易回过神来。简直莫名其妙、诡怪到了姥姥家,他心脏大抽三下,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  “……老大,我怎么觉得她、她看起来有点面熟?您觉不觉得呀……”   堵在右前方的月脸男脸色白了白,吞著口水继续道下──   “上回有信众送了两只四百斤石狮到郊外的法源寺去,结果还没出城门,运送的车子就被压断轮轴,石狮子滚了下来直接挡在大街上,众人莫可奈何,后来……嗯……后来不是被个小姑娘一手一只给拎列城门外去?老大,她、她和那个四海窦六是不是有、有点儿像?”   什么有点儿像?!是很像,呃……是本尊在此!   “老大只能有一个,就是咱儿小余宝!”   觉悟吧!   小金宝来也!   她丹田浑厚,仰天大吼,一举就扑向他们四人……   “是不是和人打架?”年永春的声音不高不低,令人听不出心绪。   “没打架。”窦金宝说得理直气壮,跟著诚实地招供:“我打人,可是没打架。   她飞扑过去,对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,总共只出了两拳加两腿,还没眨眼就打完收工了。   唉唉,不痛快!真不痛快!   “师傅生金宝的气吗?”她很少说话时把音调压得这么低,带著少见的忧虑。   “我该生你的气吗?”   唔,有点冷飕飕的。   师傅明明就生气了,要不,也不会罚她站这么久。   咬咬唇,她偷偷瞄了眼身后的孩童们,虎子已经裹好伤、擦净脸,安稳地坐在位子上,而-旁有好几个孩子正对著她挤眉弄眼,还比出大姆指。   瞧来,虎子已经把她一个时辰前,在暗巷的“英勇事迹”宣传开来了。   年永春假咳了咳,众家孩童连忙眼观鼻、鼻观心地低头练宇。   今早学堂里空了两个位子,他心中不禁纳闷,本以为两个孩子是睡过头了。可愈等愈心焦,连连向外张望,自己都不自觉,却没料及会见到金宝儿像抓小鸡般,把伤痕累累的虎子给拎进学堂。   一瞧,已心知肚明。   她又用自认为正确的手段解决事情,只图一时痛快,从未思虑后果。   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?”手中朱砂笔继续批改学童的作业,他脸抬也没抬,任著窦金宝楞站在讲桌前。   “呃,嗯……好像错了。”她双手背在身后,绞著十指。   “错在何处?”   “错在……在、在……”奇怪啦!她到底错到哪里?谁好心一点告诉她吧。   久久不见回答,年永春心中长叹,知她认错仅是顺意敷衍。   唉,就不知这两年来他为她操过的心,比以往所有教过的孩子加起来还要多。   “师傅,金宝儿哪里错啦?”   要她编出违心之论,实在有违本性,头一甩,干脆挑明来问──   “那个朱大常很可恶耶,大欺小,恃强凌弱。咱儿亲眼见他们欺负虎子,怎能袖手旁观?!我阿爹说过,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,周处都可以除三害,金宝儿当然也要除一害,金宝儿做得对!对得没边儿啦!”   “你可以赶来告诉师傅,让师傅出面。”   “有啥儿用?!远水救不了近火,我喂他们吃拳头干脆。窦金宝遇危急,岂有不打无退、讨救兵之理?”说到激动处,她两颊泛红,双掌握成小拳头。   忽然,“啪”地一响──   年永春放下朱砂笔,学堂里的孩子们跟著心惊肉跳,倒抽一口凉气。   “既然你认为师傅已无用处,再来这儿也是虚掷光阴。”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,他神情一沉,黝黑的眼瞳看不见底,“你回去吧。”   心脏猛地抽了两下,窦金宝没来由地浑身发冶起来。   “……师傅,我、我不回去,我要上学堂。”   “另请高明吧,我教不了你了。”从来对著她笑的唇紧抿著,年永春幽幽地道完,重新拾起朱砂笔。   这感觉有点陌生,竟是……怒气?有多久不曾动怒了?   他以为自己的修为够高了,中正安舒,八风不动,能达轻灵沉著的境界,不意却受一个小姑娘考验。   他何以如此?!   是因她公然的言语顶撞,没把尊师重道放在眼里?!   还是经过两年来的潜移默化,他自以为能磨去她脾性中的棱棱角角,结果却一   如往昔?!   更或者,他不是气她,而是恼怒自己?!   他眉峰微拧,心中反覆思索著。   而窦金宝仍傻傻地瞪著那张好看的脸容,苹果脸上的红润慢慢退去,好一会儿才弄懂师傅话中的意思。   “师傅不教金宝儿了?师傅赶金宝儿走……”她念著,显然吓傻了。   而这下子,不只她,连坐在下边的孩童们也全都傻眼。   “师傅不要赶宝大、呃……金宝儿走,是、是虎子……全是因为我,余宝儿才和人打架的。”著急不已的虎子有义气的仗义执言。   没想到窦金宝一听,脾气跟著冲上来,胸口因呼吸加促激动起伏。她双眉飞扬,执拗地嚷道──   “不关虎子的事,一人做事一人当。我是揍了人,可不是打架。他们个个那坏,本该狠狠揍他们一顿,难道要放任他们欺负到死吗?!金宝儿没错!”   师傅为什么要这样罚她?!凭什么?!   她不服,一千个不服,一万个不服,九死都不服!   是太震惊又太著急了,她咬著唇狠踢了桌脚出气,一时间根本忘记自己神力盖世,结果“轰”地一响──   讲桌应声而裂,年永春摆在上头的文房四宝和学生的作业,全在眨眼间散落一地。   想当然耳,后头的孩子们再次受到惊吓,几个年纪小的竟哭了出来。   年永春抬起头,静静盯著她,淡然言语──   “你也想揍我一顿出气吗?”   闻言,窦金宝小脸发白,眼睛瞪得又圆又大,里头闪动著可疑的水雾。   她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。   师傅一直待她好,像阿爹、云姨,还有姊妹们那样,永远永远待她那么好,她下想伤害他的,这是如何的误会?!   “……我没有,我不会……”   此际──   “窦家小鬼,给老子我滚出来!”   学堂里乱,学堂外也好不到哪里去,粗野的叫嚣已清楚传了进来。   循声望去,被窦金宝两拳两腿“解决”的朱大常竟去而复返,还叫来九名“威武大武馆”的武师前来助阵。   这永春学堂在九江开办以来,还从没这般热闹过。   闻声叫阵,金宝的心头火是愈烧愈旺。   来得好哇!   她正愁没目标任她发泄,现下的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架,最好是打死不偿命!   呜,可惜她的八角铜锤不在手中,往后,她都要将它们绑在腰间睡觉。   她猛地旋身欲出,右肩忽地落下一掌,一股劲道柔中带刚,不著痕迹地按住她。   咦?   “……师傅?”偏过小脸,窦金宝呐呐喊著。   年永春眉目深邃,沉声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   当然是想出去大开杀戒、以泄心头火呀!   心里如此呐喊,可瞧见师傅深幽幽的眼瞳,喜怒难测,窦金宝掀了掀唇竟是无声。   呜,师傅不要她、师傅赶她走、师傅不做她师傅了……呜,她好委屈……撇撇嘴,眼眶竟是红了。   年永春看著她,双目微眯,接著以右足足尖沾著些许翻洒的朱墨,迅捷在地上画了一圈。   “待在红圈中不许动,若是踏出一步,永远别喊我师傅。”   咦?这是何意思?   只要她乖乖罚站,师傅就不生她的气吗?是吗是吗?   她清亮的眼珠眨了眨,定定地望著他,想问,人已被他推进红圈当中。   “师傅?”她唤著,一只脚险些越过雷池,赶紧在半途硬生生地收将回来,只得焦急嚷著:“师傅不要出去!那些人是冲著我来的!他们不会讲理的,让我出去,师傅──”   年永春只淡淡瞥了她一眼,转而对其他孩童道──   “全侍在里头不准出去。”   “师傅?!”窦金宝又唤,却已然来不及。   那素衫已翩然跨出学堂,只见他素袖轻挥,两旁的窗子“砰砰砰”连续三响,瞬间全关了起来。跟著又“砰”了一声,连大门也合上了。   “宝大,快把脚缩回去,你不可以出去啦!”一个孩童赶忙提点。   “师傅这回儿真被你惹毛了,你再不乖乖的,真要被师傅赶走的!”   呜,急死人、急死人了啦!.   窦金宝扯著头发在原地打转,两边的发髻被扯坏一个,正松垮垮地垂下。   那“威武大武馆”的人仗著势头四处欺人,个个粗壮高大,师傅乃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,该要如何应付?!肯定一拳就被打飞!   思绪转到这儿,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?   嗯……咦……唔……手无缚鸡之力吗?   那为什么刚刚师傅按住她的肩胛,她就没法往前冲呢?   而适才那一招“挥袖关窗”,又是怎么回事?   还有呵,她记起两年前九江大地震,她打走半截石梁,而另外半截似乎也是被师傅这么一挥,就自动改变了方向……   呜,疑问太多,她率直的大脑一时间没法应付,还是先保护师傅要紧。   “棒头!咱儿有任务派给你。”她冲著后头位子一个长相机灵的男孩大叫,“快从后墙那个小狗洞钻出去,到四海镳局找帮手来,就说……说永春学堂被五十余名的恶霸武师包围,窦金宝浴血奋战、身陷险境、宁死不屈、愈战愈勇,请我阿爹快来支援!” 第三章春芽早发   窦大海没能来,因他今早出发走镳去了,来的却是九江四海一枝花,云小姨子是也。   输人不输阵,得到棒头的知会,窦家没跟出去走镳的大小姑娘和留守的众家镳师们,全都抄家伙跟上,团团围住永春学堂。   然,基本上是英雄无用武之地,白走这一遭。   “呵呵呵,瞧来是白操心,原来咱们家的永春师傅是个练家子,两三下就把人摆平了。唉,还真是暧暧内含光,会叫的狗不会咬人,呃……是深藏不露、深藏不露。”   学堂的门窗阻隔了视线,想起师傅警告的言语,窦金宝又不敢跨出红圈一步,根本瞧不见适才外头发生了什么事,只听见威武大武馆的人要师傅滚一边去,别挡在前头碍事,师傅低低地不知说了什么,接著就砰砰磅磅一阵混乱,夹杂著粗暴的叫骂和凄惨的哀号,于此之间,似乎不断有人被击飞出去,还撞上了什么。   当四海镳局大批“援军”赶到时,混乱恰巧结束。   现下,外头响起那优美到了极处、又柔软到了极处的嗓音,窦金宝听在耳中,是熟得下能再熟,那正是他们家的云姨。   此时,大门终于被推开,年永春从容跨进,没理会跟在身后的大小姑娘们,只对著孩子们道──   “没事了,把窗子打开。今日放半天假,大家回去吧。”对于窦家众人的出现,他不想多问。   听到这番话,十几个孩子你看著我、我瞅著你,就算有疑问也不敢说,先是一、两个孩子开始收拾书本、纸笔,跟著全都乖乖动作、鱼贯地离开学堂,只除了窦金宝──   她的禁制令尚未解除。   “哟!快瞧呀,这不正是咱们家浴血奋战、宁死不屈、愈战愈勇的小金宝吗?”云姨优雅地绕过年永春,一手支腰,一手掐著窦金宝圆嘟嘟的嫩颊,笑得眼睛眯成细缝儿。“来,云姨疼一下。”   “疼疼疼,轻一点啦,云姨……”呜,根本是来看好戏的嘛。   “呵,咱们家的小金宝转性啦?外头有架可打,怎乖乖站在这儿了?”   窦来弟自年永春身后探出头来,窦家姑娘里她排行老三,窦金宝“小煞星”的封号便是出于她口中。   窦金宝脸蛋微红,偷偷觑了年永春一眼,后者俊容如常,眉眼淡淡收敛。   唔……好像有点儿生气,又好像没什么脾气;好像有点儿冷淡,又好像同寻常时候一般。   唉,苦恼苦恼,她真想知道师傅脑中转些什么哩。   这时,年永春身后又陆续冒出两颗挺相似的小头颅,两张可人的嘴同时笑开,一前一后地开口──   “小宝,我知道啰,你被咱们家的永春师傅罚站,待在红圈圈里,哪儿也不能去。”溜出去知会的棒头早将前因后果说清楚、讲明白了。   “这实在太神奇了,要不是我亲眼所见,打死我也不相信哩!呵呵,咱们家的永春师傅真是厉害。”   “唔……”奇怪,师傅什么时候变成四海窦家的人了?   窦金宝心中的疑惑又添一桩,硬忍住没问。今天的她也真够窝囊,还被阿紫和阿男调侃一番,呜,幸好学堂的孩子都走光了,要不,她“宝大”的威信岂不毁于一旦?!   云姨捏够了她的嫩颊,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腰上,凤眼调回年永春身上,笑道──   “既已太平无事,咱们就不打扰了。永春师傅不必担心,外头那些烂泥似地家伙就交给四海镳局处理,咱儿同‘威武大武馆’的朱大馆主有些交情,会顺道‘送’那个朱家大常公平回去的。”   瞧她说得真心诚意,可四海的人自是心知肚明,依她又娇又辣的脾性,九成九是去砸人家场子兴师问罪,那威武大武馆可得小心了。   年永春微微一笑,素袖拱手。“不送。”   “呵,那咱们家金宝儿您就多担待些,告辞了。”   “云姨?”   理也不理身旋身便走,不只云姨如此,窦家的姊妹们全对身后窦金宝那凄凉的呼唤充耳不闻,-个个潇洒离去。   透过门窗,瞧见众家镳师们将适才嚣张叫阵的大汉子扛上肩,那些人灰头土脸、全被震晕似地,也不知师傅用了什么手法。   待众人一去,学堂内外一下子清静了。   呜,没人替她求情,她还得困在这红里多久啊?!   可怜兮兮地眨著大眼,怕师傅生气、怕师傅赶她出永春学堂、怕师傅不对她笑,怕师傅这个、怕师傅那个的,她九江四海小金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?呜,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这般地“委屈求全”。   “大家都走了,还站在这里做什么?”   这是年永春进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,窦金宝内心正在自怜自艾,忽地听到他开口问话,吓了一大眺。   “……师傅没允,我不能跨出红。”   年永春微微扯唇,弯身收拾破裂的讲桌和散落一地的文房四宝。   “师傅……”窦金宝望著他平静一如往常的侧颜,鼓起勇气道:“我、我对不起……金宝儿不是故意的。”   立起身躯,素衫沾上尘灰,他轻轻拂去,心中却响起无声叹息。   “师傅知道。”   “我心里头生气,一时间没能控制自己。师傅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以后我再也──”   “师傅知道。”   “──不会这样了。我永远听师傅的话,我从来没想伤害你的,师傅你知不知道?”一口气将话说完。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咦?怎么答得这么干脆?   师傅不怪她了吗?   见那张好看的脸容展露出熟悉的淡笑,窦金宝心中的大石猛地落下,突然松懈的情绪如同洪水溃堤,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一回事,就觉心口和丹田涌上一股莫名热气。瞬间,她觉得眼眶好酸、鼻头也好酸,忍不住就哭出声来。   “师傅──呜呜……”   还管什么里、外的,她忽然扑去抱住他的腰,不太干净的小脸用力地埋进男子的素衫中。   不哭则已,一哭惊人,她边哭边嚷──   “呜哇──师傅,你不要生金宝儿的气,我不是故意踹坏桌子,也不是故意顶嘴的,我、我从来没想伤害你……师傅师傅,你不要不理我!呜呜呜……金宝儿一定不再乱发脾气,好不好师傅?!好不好?!”   年永春先是一怔,动也不动地任她拥抱,接著见她如此模样,内心软了一大丰,不禁又是长叹。   “师傅没有不理你。”抬起素袖,他爱怜地揉著她乱七八槽的头发。   “呜哇──”未料,她哭得更严重,继续茶毒他的衣衫。   “哭吧,哭响一点,这还是师傅头一回瞧你哭。九江四海的窦金宝也像三岁小娃一样号啕大哭,挺稀奇的,别太早结束。”   这带笑的话语,让窦金宝顿时止住了哭声,红通通的苹果脸终于打他腰上抬起──   “我十二岁了,是三岁的四倍,不是小娃儿。”   “若不是娃娃,会这么抱著人哭个没停吗?”说著,他摊开两只素袖。   一经提点,窦金宝微微怔然,这才发觉自己像八爪章鱼似地攀住师傅不放,还把他的衣衫当成巾帕子,眼泪鼻涕外加口水全大刺刺地住上头擦。   “哇!”大叫一声,她连忙跳开,原就通红的嫩颊热气直冒,眨著亮晶晶、水盈盈的大眼,口气无辜:“师、师师傅,咱儿帮你洗。咱、咱儿不是故意的啦……”   年永春被她的神情逗笑,这活宝,著实拿她没办法。   “师傅知道,没有怪你。”温厚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头。   呜,师傅又对她笑了,像春日里飘来散去的风,温温的、甜甜的,永远这么和煦。   吸吸鼻子,抬起手胡乱地拭掉颊上未干的泪痕,她冲著他笑问──   “师傅,你会武功对不对?”   他朗眉微挑,将一丝鬓发从容地拂向耳后。   “皮毛而已。”   见他继续清理四周,窦金宝赶紧上前帮忙,一边搬开那张损毁的讲桌,一边又道──   “不是皮毛,绝对不是,肯定不是的。师傅一定很厉害很厉害,是高手中的高手,就是……嗯……”她头略偏,努力要想出适合的话来。“就是所谓的暧暧内含光、虚怀像山谷、虽然有大智慧还是像愚人那样。”唉……能挤出这些形容语句,也算有长进了。   “师傅,你教我吧!好不好?师傅──”   年永春四两拨千斤地回答:“你喊我师傅,我不是早就在教你了吗?”   “呃,下是……金宝儿说的不是──咦?师傅,你上哪儿去呀?”   正要跨出门槛的男子回头扬唇,“有人踢坏讲桌了,师傅要上街去添购一张新的,你以为如何?”   呃,呵呵……窦金宝脸又红了,开始搔头憨笑,见年永春步出学堂,她忽地回过神,追在他身后。   “师傅,金宝儿同你一块儿去,我力气大,可以帮你扛桌子。”   熟科,那素衫身影停也末停,只淡淡地抛来一句──   “不用。师傅回来之前,你得把学堂后墙的洞填好。”   什什什……么?!   师傅何时发现的?!   当场,窦金宝傻楞在原地。   可不可以假装没听见?   呜,不依不依啦!那个小狗洞很好用耶!   又过了两年九江永春   “别挖了,喔──叫你别挖你老是不听,那个洞前两天又被师傅瞧见了,已经填了五十三回了,都要我跟在后头帮你收拾,很麻烦耶。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,看你怎么办,肯定会被赶出去!一黑二黄三花四白,哼哼哼,你们八成活下过一天,就彼人逮去炖香肉啦,嘶──”   忽地微微抽气,蹲在墙边的湖绿色身影不安地动了动,小手抱住肚子。   不是痛,是一种闷闷的下适感,在腹腔和双腿间盘旋下去。   云姨和大姊虽然同她说过,解释得一清二楚了,可当身体内真正产生变化时,她还定好震惊好震惊,跟著,所有的震惊转成沮丧,就好沮丧好沮丧……   呜,她讨厌这个样子,好像……不太像窦金宝了。   “汪汪──”那只猛用前爪扒墙角的小黑兴奋叫著,从上洞中拖出几日前埋的骨头,有些邀功似地在她面前跳来跳去。   “嘘嘘!臭小黑,别叫这么响,要被听见的,嘶──”又是一波来袭,腿间热潮忽地波涛汹涌,吓得她脸色发白。“呜呜呜……再这么流下去,我迟早会失血身亡。”   “宝大?!”   “谁?!”她赶忙回头,圆溜溜的眼尽是戒备。   来人正是棒头。   “已经打钟了,该上第二堂课,为什么不进去?你蹲在这儿干什么……宝大?你还好吧?”显然,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。   “我、我好得很啊,我跟小黑玩,没听见钟响。”她咧嘴,尽量笑得自然,“你先进去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   头疑惑地抓抓耳朵。“那你快一点,别被师傅瞧见。”   窦金宝点头,内心却苦笑著。   瞅著棒头飞腿般地跑离,动作大大刺剌,多自由自在!以前她也能这样,可就因为自己是女儿家,往后每个月,总有几天要开始被牵绊著,再也不是那个呼啸而来、呼啸而去的小金宝了。  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,身体还没打直,腿间的动静又教她成了木头人。   “呜……”   她想回家,想窝在房里,想用棉被把自己闷死,呜……她不要上学堂啦!   不知过了多久,她吸吸鼻子再次鼓起勇气想迈步向前,男子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──   “为什么不进去?”   窦金宝惊呼一声,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。   “……师、师傅……”回身看见那袭素衫,她微喘著气僵硬笑著,双眸中闪过无数心绪。   不太对劲。   年永春眉心皱折,迅速来到她面前。   “你受伤了?”难不成又跟谁打架?!她脸色太过苍白,连唇瓣颜色都变淡,仿佛随时会晕厥。   “……我没、没事。”仰起下巴,她倔强地摇了摇头。   那对徐朗的眼细眯起来,不由分说,素袖已扣住她的右腕。   “师傅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   呜,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动,什么都不想做。但如果……师傅愿意让她抱一抱,闻闻他身上的舒爽气味,或者就不会这么沮丧了。   年永春五指已暗暗掐住她的手脉,微微沉吟,跟著一掌轻轻抚上她的额。   “你身体不适?生病了?”见窦金宝抿唇不语,他著急了,牵著她便走。“师傅先送你回四海镳局。”   “不不不──”不要啊!别走那么大步啊!   糟──窦金宝心中忍不住哀号,肚子一闷,一股黏腻的热潮已肆无忌惮地流出,隐约……仿佛……好像……八成是……渗在裤上了。   她忽然甩开他的手,整个背紧紧贴在墙上,大眼惊惧地瞠著。   “怎么了?是不是肚子痛?”   语气微扬,他神情亦跟著紧绷,正打算趋前扳开她按在肚腹的手──   “不不不,我不是肚子痛。师傅你你、你别过来啦!”她拚命摇头。   太丢脸、大丢脸、太丢脸啦!呜……   “人家本来没事的,人家只是……只是肚子有一点点闷而已,人家只是不喜欢这样……”   满腹的不安被戳出一个小洞,瞬间,所有的委屈全一古脑儿地往外冲,她瘪瘪嘴,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──   “呜哇──师傅,我不喜欢这样,不喜欢不喜欢啦!为什么女儿家就得这样?我讨厌一个月一次,呜哇──我下要啦!鸣哇──”   原是怕他靠近,这时她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扑进他怀里,双手还紧紧抱住他的腰际。   终于,年永春懂了怀中小姑娘的忧虑。   四平八稳地躺在陌生的床榻上,这空气很熟悉,是师傅的气味,清清爽夹,带著难以言喻的安定力量。   这处屋房就建在学堂后头,是年永春的住所,里头的摆设十分朴素,除寻常家俱外,墙边还设了许多书架,架上自然摆满书册。   一个时辰前,窦金宝哭著被年永春带来这里,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大丢脸,她拒绝回想,反正是年永春一个口令、一个动作──   帮她张罗清水、替她准备干净的巾帕、哄她别哭、要她自个儿清洗身子……   窦金宝对于整个过程是一片模糊,如今,心情稳定下来,她已换上师傅的裤衫,乖乖地躺在师傅的榻上。   脸蛋好烫、眼睛哭得好酸,想她四海小金宝也有这般凄惨落魄的时候,真算得上是一生的耻辱了。   这事要是教旁人知道,她一世英名尽毁,唯一庆幸的是师傅口风紧,肯定会帮她保守秘密的。   思绪转到这里,心忽地一荡,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好看得没法挑剔的脸容,眉目间尽是关怀颜色……   她方寸又荡,深深吸了口气,入鼻全是他的气味,在胸腔里流连,一时间,心脏飞快地鼓动起来,两团红晕在颊边绽了开。   奇怪,她是怎么了?   印象中,云姨和大姊没提过会有这样的症状啊?!   唉唉地叹气,她拉起薄被往脸上一盖,适才莫名的沮丧已消除大半,如今浮上心头的感觉却教她加倍莫名。   有人拉她的被子!   轻咦一声,她主动将薄被掀开,近距离对上男子徐和的目光,后者悄然无声地步进,正坐在杨边凝视著她。   “还会难受吗?”他问,手背轻轻贴在她额上。   窦金宝因他这举动,心又跳得乱了节拍,抿唇屏气,大眼眨也不敢眨。   他收回手,露出柔软的笑。   “体温有点高,应是无疑。”   “云姨说……这是正常的。葵、葵葵水来的时候,体温都会比寻常时候高。我、我没有发烧。”她身子壮得跟牛似地。   说实话,年永春刚开始真有些不知所措,毕竟,他从未处理过这样的“意外”。但金宝儿的苹果脸就像刚由水中捞出,红通通的挂满泪珠,哭声著实委屈、著实沮丧,他为人师傅的只想为她排忧解难,哪还管得了该有的男女界限。   “现在已是午时,学堂里的孩子却回家吃饭去了。师傅送你回四海镳局,午后的课你不用来,在家中好好睡一觉。”   “师傅……”窦金宝瞄著他,怯怯地唤了一声。   “嗯?”   她没说话,唇瓣倒是微微颤动了下,大眼睛还覆上一层可疑的雾气,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。   以为她又开始沮丧,年永春一怔,掌心连忙握住她的小手。   “师傅嗯……我知道姑娘家都得呃……一个月一次。你、你是初潮,第一次接触,自然会不适应,往后一回生、二回熟,也就好了。”说完,他自己都皱起眉头。   “我不喜欢这样,我一点也不像金宝了。”   “胡说。”他失笑地摇了摇头,掌心的暖意满满包住她的手。“你还是你,如今来了初潮,说明金宝儿不再是小小姑娘,而是大姑娘家了。”   闻言,她口微张,苹果脸上红潮未退,眼中的生气已然凝聚──   大、姑、娘?   她正在变成大姑娘吗?   她喜欢变成大姑娘!   大家都唤大姊是“窦大姑娘”,而自己排行最末,总要教人瞧小。若她有朝一日也成“窦大姑娘”,那她就能像大姊那样帮阿爹走镳、在道上扬名立万、五湖四海任她遨游了。   “师傅觉得金宝儿是大姑娘了吗?”下意识回握他的手,声音已恢复惯有的清亮,而那对眼眸里满是期望。   瞬间,一抹可人的风采展现,苹果脸粉嫩粉嫩,五官精致了起来。   年永春微微眩惑,眉峰暗蹙,一些感觉尚未成形,随即已被他甩出脑外。   “当然,金宝是大姑娘了。”他淡淡笑著,有意无意地收回素袖,语气熟悉好听:“不能再像个小姑娘,动不动就掉眼泪。”   呵呵,她是大姑娘了。   “师傅……”她又唤,上半身坐了起来,咧出一个笑。“你待我真好。”   虽然还是痛恨所谓的“一月一回”,讨厌腹腔中闷闷的感觉和腿间的不适,可是有师傅待她好、陪她说话、温柔地对著她笑,她发觉一切也下是那么难以忍受了。   更何况,她正在变成大姑娘。   年永春不语,神情寻常,嘴角的弧度仍旧温和柔软。   “师傅,你是男的,为什么会懂得女儿家的事情?”精神刚恢复,她又开始习惯性地丢出许许多多数人头疼的问题来。   “是不是有谁教过你,师傅?如果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得经过这样的变化,那小少年要转变成男人的话,是不是也得经过一些有的没的?你们也会肚子不舒服吗?云姨和大姊只说姑娘家会怎么样,可没说男儿郎会如何。师傅,你一定知道对不对?”   男人的笑变得苦苦的,有些僵硬。   以往,对于她胡乱进出的古怪疑问,他倒也应付得过去,可现下这些事牵涉的层面太过微妙,他说明一个,她势必要提出第二个,接著是第三个、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理也理不清,实在棘手。   “呃……这个嗯……”   他假咳了咳,支吾其词,想著该如何处理,却听见窦金宝新奇地嚷著──   “师傅!你脸怎么这么红?!”   嗄?有吗?!   他下意识抬起手触摸,发现脸皮真的挺烫的。   “还有耳朵,你的耳朵也红通通的。”   闻言,他又摸摸耳垂,神情有些无辜。   “师傅,我头一次瞧你这个模样耶。呵呵呵,师傅好可爱喔──”   呃……他哑口无言了。   可爱?!   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,合适吗?   他瞅著眼前那张圆润的脸蛋,两个甜酒窝,再加唇边一对小梨涡,眼睛笑眯眯,眉儿也笑眯眯。   唉,那才是真正的可爱。 第四章酒浓春香   风总这般多情,如撩琴手,拨动著时光的曲音,有悲有喜,拂弄了四个四季的悠转,忽忽来到窦金宝十八岁的春。   春意甚浓、春光甚好,即便弯进迂回曲折的小巷内,春息仍尾随而来。   阵阵精神爽健的叫声传出,乍听之下,以为是孩子们的读书声,然再仔细辨别,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,倒和武馆中训练弟子时像个十足十──   “喝!喝!哈!喝!”   随著有力的叫喝声,学堂前的院子上,十来名孩童正专心地盯住前头那姑娘的招武,有模有样地出筝。   “嗯,很不错。那个虎子他弟,弓步时后脚打直,上臂与肩齐宽,对,就是这样。”姑娘收回拳头,旋过身来点拨。   “宝大,我叫小银子,不叫虎子他弟。”男孩微微抗议。   金宝眯起眼,呵呵笑了出来──   “你只是小银子而已,咱儿既是金又是宝,比啥儿比呀?”   她已在前年读完四书五经,可读完足读完了,却也忘得差不多,但总算“勉强”完成了学业,早不是永春学堂的在学学生。   不过,这对她似乎没什么影响,一有空,她还是猛往学堂这儿跑。   心想师傅孤孤单单一个,总放不下他的。   原先,窦金宝是想利用闲暇时候,在学堂里打打杂、替师傅管著一群孩子,继续担任永春学堂的孩子王。然在去年夏天,年永春却突然问她愿不愿意教学堂里的孩子习武。   这还用得著问吗?她自然是一千个、一万个愿意。   虽然不清楚师傅是怎知晓的,可这样的愿望一直搁在她心里,早想让学堂里的孩子也像她一样接触武术,并非要练到多厉害的程度,因为习武最终目的是为了强身。   当然,也是为了方便路见不平、拔刀相助。   总之,她窦金宝现下是永春学堂的首席武术指导啰,呵呵。   “来!别偷懒,跟著我继续练。”说著,已摆出沉稳架势。   今天的武术课程排在午后,当她来时,一群学童已站在院前甩手踢脚地活动筋骨,而师傅将孩子交给她,一眨眼竟不知上哪儿去了?   唔,今儿个可是天大的日子,特别得不能再特别,待师傅回来,她有件要事得同他好生商量哩。   “看著!这几招是南拳里的基本招武,最重下盘,所以记得双腿端好,要稳如铁塔、坐如山,像这样。喝!”她进步出击,招式简单朴拙,却虎虎生风。   “喝!”身后的孩子们全跟著练了一式。   “好!再来一下,喝!”   “喝!”   “进下一式,哈!”   “哈!”   “宝大,我叫小银子,不叫虎子他弟。”男孩微微抗议。   金宝眯起眼,呵呵笑了出来──   “你只是小银子而已,咱儿既是金又是宝,比啥儿比呀?”   她已在前年读完四书五经,可读完足读完了,却也忘得差不多,但总算“勉强”完成了学业,早不是永春学堂的在学学生。   不过,这对她似乎没什么影响,一有空,她还是猛往学堂这儿跑。   心想师傅孤孤单单一个,总放不下他的。   原先,窦金宝是想利用闲暇时候,在学堂里打打杂、替师傅管著一群孩子,继续担任永春学堂的孩子王。然在去年夏天,年永春却突然问她愿不愿意教学堂里的孩子习武。   这还用得著问吗?她自然是一千个、一万个愿意。   虽然不清楚师傅是怎知晓的,可这样的愿望一直搁在她心里,早想让学堂里的孩子也像她一样接触武术,并非要练到多厉害的程度,因为习武最终目的是为了强身。   当然,也是为了方便路见不平、拔刀相助。   总之,她窦金宝现下是永春学堂的首席武术指导啰,呵呵。   “来!别偷懒,跟著我继续练。”说著,已摆出沉稳架势。   今天的武术课程排在午后,当她来时,一群学童已站在院前甩手踢脚地活动筋骨,而师傅将孩子交给她,一眨眼竟不知上哪儿去了?   唔,今儿个可是天大的日子,特别得不能再特别,待师傅回来,她有件要事得同他好生商量哩。   “看著!这几招是南拳里的基本招武,最重下盘,所以记得双腿端好,要稳如铁塔、坐如山,像这样。喝!”她进步出击,招式简单朴拙,却虎虎生风。   “喝!”身后的孩子们全跟著练了一式。   “好!再来一下,喝!”   “喝!”   “进下一式,哈!”   “哈!”   暖春和风中,孩童们的专注和活力形成了美妙的生气,持续蔓延,令整个永春学堂沉浸在盎然生意里,连墙角不知名的小花也开得蓬勃灿烂,引来许多粉蝶儿。   年永春由巷弄中走出,映进眼中的便是这一幕。   他静静驻足,微眯著眼观望,唇角不禁扬起一道笑弧。   此一时际,窦金宝低喝,打出一个漂亮的爆发截拳,挚风雄盛,再加上她力劲十足,竟发出嗡嗡微鸣。   后头的娃儿们全教这一幕给震撼住了,个个瞠目结舌,瞬也不瞬地瞪著她。   “咦?照著练啊!瞧我干什么?”她疑惑地调转回头。   “宝大,你、你好厉害喔!”十来双眼里充满亮晶晶的钦羡。   窦金宝的脸蛋微渗著汗,红通通的,呵呵地笑出声来──   “不厉害怎么当你们的宝大咧?呵呵呵──”她将两柄八角铜锤系得更紧些,也不嫌重,跟著双手便俐落地叉在腰际。   “其实咱们永春学堂还有一位更厉害的,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。当年哪,学堂曾被一家恶霸大武馆派人团团包围,情况危险得不能再危险,紧急得不能再紧急,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,那个人却是以一抵十,从从容容地,两三下就把那些坏人摆平,救大家于水火当中呢。”   唔,有这么伟大吗?   静立在一端的素衫男子眉眼轻敛,笑意加深。   “真的吗?!”孩童们眼睛瞪得更圆了。   “我窦金宝说话假得了吗?”   “哇──宝大,那人比你还厉害耶!”   向来好胜的她竟潇洒点头。“那是当然啦。”   师傅自然较她厉害,暧暧内含光、虚怀像山谷、明明有很多智慧还要装笨,总这般高深莫测、光芒内敛,懂得好多好多事,她是打从心里对他服气的。   “宝大,你说的那个人,到底是谁呀?”   “我们认识吗?”   “还用问吗?自然就是──”   她下颚一扬,眸光对上那名静驻的素衫男子,心里欢喜,跟著自然而然就冲著他咧嘴──   “师傅!你回来啦!”   练上五招基本拳法,一一做过指导,听孩子们背熟口诀后,金宝大声一令,让孩童们放学回家了。   此刻,夕阳余晖筛进窗里,将学堂中的两人脸上染上淡淡霞光。   “师傅,会不会累?我帮你捶背。”   “师傅,会不会渴?我帮你端茶。”   “师傅,会不会饿?我下面条给你吃。”   唉,她敢下面,他还不敢吃。年永春内心叹了口气,一把握住窦金宝的手腕,不让她像小蜜蜂似地在眼前飞来飞去。   “说吧,你想干什么?”   没事这么献殷勤必不单纯,还不了解她吗?   “呵呵呵,师傅……你待我真好。”   他挑眉。“我只是要你说,可没承诺你什么。”   几年过去,那张苹果脸还是圆嫩圆嫩,双颊总染著淡淡红晕,她仍是冲著他憨笑。   被他握住的腕俐落一翻,她王动抓握住年永春的手,轻摇著问:   “师傅,你今晚有没有空?”颊上的颜色似乎更红了。   年永春微乎其微地拧眉,瞬间已松放开来,手掌任由她握著。   “有什么事吗?”不答反问。   “嗯,唔……师傅先回答金宝儿的问题嘛。”   他轻轻颔首,声音持平:“得去赴一个约。”   “嗄?!”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覆,她眼眸瞠得圆滚滚的,里头尽是失望,“那个约很重要、很重要,非去不可吗?”   “不管重不重要,既已应允对方,就非去不可。”   “可是师傅,今天是我的──”后头的话语突被年永春素袖中掉出的东西打断。   窦金宝弯身捡起,直勾勾地瞪著手中之物。   “师傅……这是什么?”   瞧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姑娘家的玩意儿?!   她记得云姨房中的梳妆台上,似乎也摆著几盒,掀开盖子,里头会散出香香的味道,那是姑娘家才会用的水粉。   “师傅,你、你午后上街,为的就是买这个吗?”   年永春竟长叹一声,干脆将袖里的东西全数掏出,一个个塞给她。   “不只水粉,我还买了胭脂,买了木梳、各式的缎带儿,和一朵小珠花。”那朵珠花是蝴蝶形状,触须部分有两颗珍珠儿,微微一晃,珍珠跟著颤动,十分的俏皮可爱。   窦金宝对著怀里的东西瞠目结舌,好半天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口干舌燥,很想痛饮几坛二锅头。   不,不对!   酒愈饮愈燥、愈燥愈渴,她还是改喝珍香楼的冰镇酸梅汁好。   “……师傅,你用这些东西干什么?”   “师傅是男子,怎需用上这些?当然是买来送人的。”   “送人?!”她声音忽地拔高,思绪一转,呐呐地问:“是为了今晚的约吗?”   因为要去会面一个姑娘,所以才买下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?   他轻轻颔首,眼瞳和光浅映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.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这些年过去,岁月似乎未在他脸上留下什么,窦金宝瞅著那张好看的俊颜,心口被一股怪异的力量掐住,她深深呼吸,下意识要摆脱那份不适,却觉用尽浑身气力也没法挣赢。   奸奇怪!她哪边不对劲儿了?!   她相信师傅的眼光,能教他看上的姑娘肯定很好很好。向来,师傅总是孤单一个,如今有了心仪的对象,懂得送东西讨好人家,若一切顺利,说不准儿……她很快就要有师母了。   从此,师傅有人伴在身旁,她该为他欢喜。   可是为什么……她好像欢喜不起来?   年永春见她傻瞪著满怀的东西,不知想些什么,忍不住主动开口──   “你觉得如何?”   “嗄?!我觉得……我、我──”   “师傅不大会桃,费了点时间才找到这块水粉,它的香味最为清淡,有春天的气息。还有,这胭脂的颜色和双颊挺合称;而这柄木梳上头镶著一块玉,质地不错,价格也合理,所以师傅就买了。   “另外,还买了几条不同花色的缎带,我想姑娘家总爱在发上变化模样,可以搭配著用;至于这朵珠花,是一位大娘直跟我推荐的,轻轻一晃,上头的蝴蝶像要飞起来似地,真的很不错。”说著,他取走珠花,簪在她发上。   “喜不喜欢?”   窦金宝微怔,有些不明就里,眼珠子往上瞄了瞄,又调回男子脸上。   “师傅,你、你……”   “不喜欢吗?”他问,眉峰淡淡成峦,后退一步审视著,接著又苦苦一笑,“师傅不知买什么送你好,想你已然十八,寻常姑娘总爱一些胭脂水粉、珠花玉钗,所以就试著挑一些东西给你。”   年永春略顿,温文目光拂过她圆嫩脸容,似在评鉴什么。   “看来,师傅真送错礼了。”那**康的苹果脸红润清新,透著自然的香气,根本用不上胭脂水粉。   颊上的红晕正慢慢扩散,窦金宝掀了几次唇,终足开口了──   “这些东西是要送我的?”   “不送你,送谁?”年永春头微侧,“师傅不是把它们全塞到你怀里了吗?”   “咦?可是……为什么?”送她?!   “今天不正是你十八岁生辰吗?你家云姨一大早就请人过来知会,还邀我今晚过府一叙,说是四海镳局摆了五桌酒席为你庆生,请我务必要到。”   见她还是傻呼呼的模样,他朗眉挑起,疑惑地问:“哪里出错了吗?”   大眼睛用力一眨,她忽地咧嘴笑开,依然憨直憨直的。   “没出错没出错!师傅……你待金宝儿真好!”此时,上一刻紧掐住心脏的恶势力,早被她一脚踹到九重天去了。  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,也不想花脑筋去知道为什么,反正,已经没这个必要。   年永春沉吟了会儿,便开始动手摘下她的珠花,还把她怀里的东西一一取回,用方巾包成一个小包袱。   “还是拿回去退掉吧,这些东西不太适合你。”   “别动!”大吼一声,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上前,合身抱住他。   双臂贴著身躯被她紧紧锁住,年永春先是一怔,接著苦笑摇摇头──   “这是做什么?你想把师傅勒死吗?”那手劲还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。   圆润的脸蛋抬起,她的眸光晶莹清亮,天真地冲著他笑──   “别退啊师傅,金宝很喜欢的。只要是师傅送的东西,金宝一定喜欢。”呵呵,师傅买东西送她耶。   她仰视,他俯看,两张脸离得好近,年永春这才惊觉她身高抽长好多,已到达自己的下颚。   他心中突兀,已然意识──这孩子虽然性情勇莽,豪爽得像个男儿郎,又带著淡淡的稚气,身子竟……竟柔软如此,还有一抹女儿家独有的娇馨。   不、不是孩子了,现下抱住自己的,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姑娘家。   登时,他心绪微翻,正欲挣开那样的怀抱,窦金宝却主动放开双臂,重新夺回那个方巾包起的小包袱,甚为宝贝地护在怀里。   年永春为脑中脱轨的思绪感到惭愧,假咳了咳,硬是挤出声音──   “你适才不是有事要说?”   “嗄?喔──那个啊,”她咧嘴笑开,酒窝和梨涡一块儿荡漾,“已经不重要了。呵呵呵……”   她本想告诉他,今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辰。   想问他能不能来四海同她喝杯酒?   能不能对她道句生辰快乐?   因为他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,就像阿爹、云姨和姊妹们那样,都是她心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。   而今,他已然应允,还特地上街挑生辰贺礼给她,她心里好生欢喜,是不得了的欢喜,好想再次扑上去紧紧抱住──   “师傅……”她抿抿唇又眨眨眼,道谢的话才刚到嘴边,却见他的俊颜没来由的……“你怎么了?”   这么忽地一问,让年永春有些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。   “我怎么了?”   “你脸好红呵!”   “是、是吗?”真的有点热,仿佛她的体温还贴在身上。   “还有耳朵也是。”她凑过小脸,稀奇地打量。   “有吗?”略略心虚,他下意识撇开脸。   窦金宝猛点头,笑得更加开怀了。   “有!有!呵呵,红红的像苹果,好可爱好可爱──”   呃……就不能换别的形容词吗?   入夜,九江大街上的摆摊生意全收拾回家,两旁的店铺陆续打烊,连珍香楼的伙计也在抹地收椅,准备合上门板休息。   然而沿著大街走到尽头,转个弯,大门上高挂著「名扬四海”四字匾额的那户人家,围墙里头气氛烧得正炽,还听得五音不全、忽高忽低地唱著──   “──恭祝你福寿与天齐,祝福你生辰快乐,岁岁都有今朝,年年都有今日,恭喜你,恭喜你──”   唱到这儿也该结束,可那寿星意犹末尽,自编自唱好不乐乎──   “恭祝我小金宝快快乐,祝福我生辰快乐,岁岁都快快乐,年年都快快乐,快快乐,快快乐──恭祝我唔唔唔──”   “喔,拜托别念咒成不成?!”窦来弟一手捂住窦金宝的嘴,阻止她继续荼毒众人的耳朵。“快!许愿吹蜡烛啦。”   看著十八根小红蜡烛插在烤成金黄色的乳猪背上,火光点点像在跳舞一般,窦金宝扳开窦来弟的手,呵呵地笑咧著嘴,双手合十抵在下颚,闭眼道──   “第一个愿望,希望阿爹和云姨身体壮得跟牛一样,快快乐乐,要乖乖的,要相亲相爱,不要吵架。”   窦大海和云姨之间似有若无的关系已明朗化,窦家大小姑娘们亦乐见其成,但窦金宝这一挑,窦大海喝进肚里的酒竟倒呛出来,咳得他面红耳赤;而一旁的云姨也忍不住笑,屈著两指又想赏窦金宝一颗爆栗尝尝,却教她俐落闪开,直躲到那袭素衫身后,抓著年永春当挡箭牌。   “呵呵,今儿个咱儿最大,谁也不能打。”   众人哈哈大笑,快把大厅屋顶给掀飞了,一位老镳师开口──   “宝姑娘还有两个愿望没许,再不快许,蜡烛要烧光啦。”   窦金宝笑著搔搔头,又跳到烤乳猪面前,再次合起双掌,大声许道──   “第二个愿望,不管是大镳师、小镳师、年轻镳师、老镳师,还有何叔、傻二、阿俊、膝大娘张大妈李大婶,只要是四海的好朋友,大家都要健健康康像牛一样壮,要快快乐乐相亲又相爱──”   “唔,我才不要和阿俊相亲相爱!”傻二不满地嘟哝。   阿俊呸了一声:“你道我想吗?”   闻言,众人又是哈哈大笑。   突然间“呼”地一声,十八根红蜡烛瞬地熄灭,大伙儿笑声陡止,全暗大眼睛瞅著寿星。   “你怎么吹蜡烛了?还有最后的愿望没许耶!”   窦金宝呵呵笑著,酒窝一荡,颊边雨团红晕也跟著跳舞。   “我偷偷许在心坎儿里,不能随便教人知道的。”   “哟,咱们家的小金宝也懂得保守秘密?我瞧明儿个要下红雨啰。”云姨夸张地叹气,瞄了瞄一旁淡笑不语的年永春,又感慨万千地领首长叹:“这些年真是为难永春师傅了,咱们家金宝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,没惹出什么大风波,永春师傅得记个首功哩。”   年永春温和浅笑,摇了摇头。   “不敢当。金宝本就是个好孩子。”   “师傅,你待我真好!”都舍不得骂她哩。窦金宝欣喜大嚷,想也没想,已一把抱住他的右臂,头颅直蹭著他的素衫。   呜,师傅当众夸她耶。   云姨却凉凉地道:“十八姑娘啦,可不是孩子啰。”   不是孩子了……乍听,他心微震,还不及厘清思绪,左臂已被窦大海的铁掌扯住。   “呵呵呵,永春师傅,呵呵呵,好你个永春师傅,有眼光、有见地,来来来!咱们痛快干一杯,今儿个不醉不归啦!”   “窦爷,年某酒量不佳,还是以茶代酒吧。”   “唉呀!别这么黄酸,就一杯,来来来,干啦干啦!”嚷苦,杯子已抵到年永春唇下。   “师傅别怕,咱儿帮你挡!”说著,窦金宝伸手要抢。   “挡个头咧!”窦大海偏不让她得逞。“咱儿要敬的是你永春师傅,跟你喝有啥意思?!”   “我就是师傅,师傅就是我,咱俩儿是一体的,敬谁都一样。”她喊得直接痛快。   四海的众位大多是豪爽脾性,对窦金宝坦率而出的言语丝毫不以为意,只见窦大海和她抢酒抢成一团,不劝反激,闹得气氛热烘烘的,没谁留意到那名素衫男子神情微愕,眉目一沉。   趁乱,他想不著痕迹地退开,但窦大海硬是不放,再加上他的另一臂也还“挂”著窦金宝,父女俩左右夹击,众人目光全在他们三人身上。   “永春师傅,咱儿都不知多感谢你。呜呜呜,阿宝十八岁了,想起当年,九江大小学堂把她当球踢来踢去,多亏你慧眼识英雄,算你捡到一个宝了。”窦大海的蒲扇大掌豪气地拍上他肩胛,再提一壶酒。“来来来,咱儿已经先干为敬,这壶酒永春师傅非喝不可。”   “喝啊喝啊!永春师傅,醉不死人的!”众家镳师跟著鼓噪。   “阿爹,咱儿都说要替师傅喝啦!来来来,要敬酒的全来排队。”   见窦金宝又想抢,年永春肩头倾向前去,淡淡牵唇──   “我喝。”   “好样儿的!”窦大海呵呵大笑,终于放开手,把酒壶塞进年永春怀里。   “师傅,你成吗?”   他未做回答,从容地提著酒壶,无是嗅了嗅其中香醇,跟著即以壶就口,咕噜咕噜地痛饮起来。   没来由地,只觉得能放纵一场也许不错。   “师傅──”不是说酒量不佳吗?瞧他放怀畅饮,喉结来回滑动,窦金宝搔了搔头,都不知该不该阻挡。   “好你个永春师傅,这才像条汉子,咱儿窦大海喜欢你!”好!好个浑身酒胆!   “来,永春师傅,咱儿也敬你一杯!”   “能教得了四海小金宝,怎么也算得上英雄好汉,自然非敬不可,哈哈哈!”   “还有我,这一大坛,你我干了过瘾!”   年永春一壶酒刚见底,众家镳师又捧著琼浆轮番上阵。   “喂喂,哪有这样?!”窦金宝瞠目,两道英眉不解地飞扬。   有没有搞错哇?!   十八岁寿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耶,今儿个主角不是她吗?! 第五章春光悄来   窦金宝的十八岁生辰过得好生热闹。   镳局大厅里杯盘狼藉,那只烤乳猪连皮带骨被啃得精光,只剩大盘底朝天。   窦大海酒兴一起,谁也不斗,偏将矛头锁在年永春身上,说是他有“潜力”、有“慧根”,慢慢“训练”一番,定有过人的酒胆和酒量。   这一晚,年永春似乎没打算节制,对于每个举杯相邀的人皆是来者不拒。瞧这向来内敛温文的师傅同阿爹拚下一大坛女儿红,眉心竟皱也不皱!窦金宝今夜算定头一回见识到他的“豪气”了。   这样的师傅,嗯……有些奇怪,可她却说下上来哪儿不对劲。   “这么晚了,你还跟出来?”男子驻足回首,略哑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突兀。   入夜的九江大街仿佛裹在薄雾中,窦金宝望著立在月夜下的男子,那素衫随风摆动,一时间,记忆回到首次踏进永春学堂的那一天──   他来到她身边,像团银白光芒,五官教她不能分辨。   “我送师傅回去。”她咧嘴一笑,甩开脑中杂想,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。   年永春双眉舒朗,淡然微笑──   “师傅虽不常上街,还不至于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。”   “这么晚了,而且师傅今晚喝了好多酒,金宝儿有点……嗯,担心。”她真的挺替他担心的嘛。   还说酒量不佳,要以茶代酒,哼,喝得可来劲儿了。   “有什么好担心?”似觉她的话有趣,嘴角的笑不禁加深。   “怕师傅被众人灌醉,不胜酒力,走不回永春学堂,就倒在大街上梦周公去啦。”她俏皮的鼻头轻皱了一下。“师傅是教书先生,要以身作则,若是明儿个一早彼人发现你睡在大街上,浑身酒气,那永春学堂今年怕要招不到学生,师傅得去喝西北风啰。”   他轻唔一声,发现很多时候讲不过她。不是回答不出她那些突如奇来的问题,就是被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打败。   唉,他还是人家的师傅呵。   “想溜出来晃晃就说一声,哪那么多理由?”   窦金宝露出憨笑,并肩跟在他身旁,小手习惯性地扯著一只素袖。   “你几岁啦?”突来一问。   “十八呀。”声微高,苹果脸疑惑地转了过来。“就说师傅喝醉了嘛,竟然连金宝是几岁生辰都忘记了。”   “没忘。”他抬起两人连在一块的手,淡淡又问:“都十八岁了,走个路还得牵著师傅的手吗?”   “金宝想牵师傅的手,自然就牵了,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呢?”   她手劲大,硬把素袖抓得紧紧的,还滑进去握住他的手掌,强迫他的五指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。   她喜欢这种感觉,从第一次师傅牵著她进学堂时,就不曾忘记过。   其实年永春可以内力震开她的“禄山之爪”,心里也明明知道,不能放任她这般模样,她是大姑娘了,对他而言,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金宝儿,可不知怎地,他怔怔看著她,竟该死的留连起来……   忽然问,手突地被松开了,年永春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,窦金宝竟已扑过来,以双臂圈住他的腰身,妥贴地锁住。   “小小小小……宝?”他说话难得结巴。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老天!要是被谁瞧见他俩在九江大街上这么“亲亲爱爱”,那还了得?!   “快放开为师。”   “师傅,”她唤苦,从男子胸口抬起圆润的脸容。月脂渗在薄雾里,两人的五官都染上轻轻的朦胧,只听著姑娘家坦率地言语:“你记不记得,金宝儿曾经懊恼沮丧,有几回都这样抱著师傅大哭?”   年永春垂眸瞧她,缓缓叹息。   “你不是容易掉泪的性子,那几回却是真正的号啕大哭,把师傅吓得不知所措。”大笑之人连哭态也痛快豪气,她天性直爽、坦坦然的,喜怒哀乐全在一张脸──   “师傅,你待金宝儿真好,永远都那么好,我心里真喜欢你。”说著,她闭上眼深深吸气,男子熟悉的气味混进酒香,两种她都爱。   “小宝……”年永春又是叹气,心头涌起一股无力感,如同使出浑身力量挥出一拳,却被人化开劲道,所有的气力全黏在绵软当中无法抽身。   他猜想,她所谓的喜欢应是类似亲情和友情的感觉,纯粹而温暖,不含男女间的**。他知她脾性,自然不会误解,但要是教旁人听取,该如何是好?她毕竟是大姑娘家了。   “小宝,男女授受不亲,你不能再这么莽撞了。”双臂试著推人。   窦金宝不明就里,眼眸陡亮。   “金宝心里头欢喜,想抱师傅就抱了,我又没有跟谁打架,为什么要说人家莽撞?”   他终于坚定地将她推开,双手分别抓握住她左右臂膀,温文的眉目闪过一丝焦躁。   “你明不明白师傅的意思?知不知道何谓男女授受不亲?”   “我懂啊。”她好歹也混过几年学堂,别小瞧了她。“但师傅是师傅,是金宝喜欢的人,自然要授受亲亲,又有什么关系?”   天……   年永春俊脸青了青,完全束手无策。   今夜生辰会上,众人都道他把九江四海这颗“小煞星”教得好,没让她作威作福、为害城乡。可在他看来,一点也不!   对她而言,他并不是一个好师傅,连最简单的观念都没法让她明了,如何称得上“好”字?!她没变坏全因本质善良、满腔侠情,没他半点功劳。   “老天……”他苦笑摇头,与她再度抬步,只是一边的衣袖仍在她掌握,也就任由著她。   “师傅,”她挺爱唤他的,神情坦率,略带憨气地问:“你想不想知道,金宝许的第三个愿望?”   不是他想不想知道,而是她一定会说。   果不其然──   “我告诉老天爷,要弛保佑师傅平平安安、一生喜乐,让金宝能天天瞧见他,和他说几句话。师傅……我们一直、一直在一起,好不好?”   听见她的愿望,年永春心底一阵动荡,整个人像被暖流冲刷而过般,可那最后的一问却让他陡然清醒。清寂的大街上只响起他的叹息──   “小宝,总有一天你得嫁人的。”   “嫁人?”窦金宝正在享受夜风拂面的爽意,还孩子气地晃著师傅的手,却被这突然丢出来的一句怔楞当场。“嫁谁啊?”   “自然是小宝心仪的男子。”   这个问题似乎十分难解,她拧著眉,嘟著唇,半晌才道──   “师傅……我不太明白。”   “窦家六个姑娘里已出嫁四位,而你三姊窦来弟和关师傅的婚期也已订下,你是窦家最小的闺女儿,合该轮到你头上了。”他语气略哑,侧面的轮廓不知怎地,竟有些忧悒。“你还不懂吗?”   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   他的小金宝长大了,迟早要离开他身边,往另一个方向飞去……   等等!够了!唉,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处,他完全不懂自己在惆怅些什么?   今晚会放纵饮酒,似乎就是这股怅然若失的情绪在作祟。   “可是师傅,金宝为什么非嫁人不可呢?金宝长大了,可以帮镳局做事了,明儿个还要出门走镳呢,做什么想不开跑去嫁人?况且,我心里除了家人和师傅,已经想不出还有谁啦!”   两人在巷前停下步伐,那张苹果脸高高仰起,瞬也不瞬地盯著他,回丢了一句──   “还有嘴说我?师傅不知比金宝长几岁呢?还不是一样没成亲。”   “呃?”年永春眉心微蹙,两潭眼深幽幽的。   “师傅要以身作则、要身教重于言教,师傅没成亲,金宝儿自然也可以不成亲。”   听她这番孩子气的辩语,年永春心中怔然,一时间真找不到话回她。  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,呼吸相互交错。   许久,当月光由乌云里完全探出脸容,将皎洁洒了他们-身,他终是开口──   “师傅在家乡,早已订下一门亲了。”   刚开始,她不懂他说些什么。   仿佛他的言语艰涩难解,比起那些经史子集、之乎者也更加深奥诡异,教她头痛。   ……师傅……订订订──亲……在家乡……   原来,她早就有一个师娘。   这一瞬,她有些领悟了,跟师傅一直、一直在一起的人,永远不是她。   忍不住干咳了咳,她问:“那、那这些年,师傅为什么不回去,要一直留在九江?”喉头像被某种东西便著,可她仍旧冲著他咧嘴笑开。   下意识拚命地吞咽口水,她想将他看得更清楚、更明白,眼睛用力地睁大,却觉得那张人世间最最好看的脸模糊了,而心,也跟著紧绷起来……   “是啊,再不回去,恐怕要耽误了姑娘的青春。”他“逃”得也够久了,有些事应该做个了断。   窦金宝这一听,像傻了一般。   今日是她十八岁生辰,从三天前就开始累积了好多好多的快乐,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……   可现下,她的心却像破了一个洞,那些欢愉悄悄从洞口溜出,任她怎么抓,也抓不回来了。   好下容易回神,她摇摇他的袖子,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柔软,低低的,哑哑的。“师傅……你好不好答应窦金宝儿一件事?”   年永春抿唇不语,静静等著。   “你若回乡成亲,可不可以请人捎来喜帖?请金宝儿吃喜酒去,好不好?”她的笑一如以往爽朗,眯成细缝的眼亮晶晶,闪烁如星。   “小宝,我回去是──”   “就这么说定啰!师傅下能食言,食言而吧,会变成大胖呆!”   她又习惯性地冲著他笑,放开了男子的衣袖,小小身影往来时方向跑回几步后,却突地转过头来──   “师傅,我喜欢你送的那些玩意儿……谢谢你。”   “小宝──”   他往前踏出两步,忽地止住,不解唤住她后,又要对她说些什么。踌躇间,那抹女儿家的身影,已消失在大街尽头。   春月夜,只剩影子和自己两个。   十八岁生辰一过,窦金宝获准同镳局的几位老镳师一起出镳。   其实以往她也随队走过镳,但却一定得有窦大海或大姊窦招弟随行坐阵,要不,恐怕制她不住,会在半途惹出什么祸事。   虽还不能单独领队,但能脱离阿爹和大姊的“监控”,也足以证明她真是长大了,毛毛躁躁的性子已收敛许多,如今,只要经验一够,想独当一面亦指日可待。   往岭南而行的这趟镳,走的是熟路,所以十分顺利,前后只花了十天时间。   现下,窦金宝和几位老镳师已踏进九江四海的大门归来。   大厅里,老镳师正同窦大海和云姨谈话,而窦金宝衣服也没换,只匆匆洗了把脸,腰间还插著两柄八角铜锤,便一溜烟地跃出练武场,往门口奔去。   “咱儿出去啦!”   “喂!金宝儿,你上哪儿去呀?!”窦大海扯嗓喊著。   “我、我出去!”有答跟没答一样。   “俊天还得出发到河南开封,那‘年家太极’的老长辈过大寿,咱们收到请帖是天大的荣幸,要好生准备一番。欸欸,你不待在家里养精蓄锐,还猛往外跑,不累吗?!”   “不累!我、我有事。”丢下话,人已跑得不见影踪。   有事才怪!   众人心知肚明,她九成九是往学堂去了,去见她的永春师傅。   这些天,窦金宝人虽在外方,心却停留在十八岁生辰的那晚。   那一夜,她首次尝到失眠滋味,眼睛对著榻顶一整晚,脑中却有如万马奔腾地思索著──   她不是觉得,师傅孤零零一个人太可怜吗?   不是希望他能看上某家姑娘、懂得去讨好姑娘,然后和姑娘白头到老吗?   如今,有一个姑娘能陪在他身边,让他一辈子欢畅喜乐,她该为师傅高兴,该诚心诚意地祝福他的,不是吗?   是了,她要同他说去,当著他的面,告诉他……她真是替他开心!好开心好开心!   “宝大,你回来啦?!”   刚弯进巷弄里,几名学堂的孩子见到她,欣然喊著。   “小银子、翠花、阿德章、喜洋儿……你们怎么不上学堂?”   “刚刚下课啦!太阳都快下山,咱们当然回家吃饭啦!”小银子噘著嘴道。将裹著文房四宝的小包袱甩在肩头上,那模样瞧起来挺不爽快。   窦金宝正欲询问,喜洋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要求──   “宝大,你去找永春师傅回来好不好?我不喜欢老师傅,他好老好老,讲的话我都听不太明白。”   “老师傅?!”谁啊?!   “老师傅是这些天新来的师傅,他真的好老好老喔。”   “好老好老也就算了,脾气还不大好呢,几次讲到二十四孝,都不按书里头的内容讲课,还拚命骂人。”   “骂谁啊?”窦金宝瞪大眼。   “骂二十四孝里的那些孝子啊,骂‘扇枕温被’的黄香好假、骂‘哭竹生笋’的孟宗也很假、骂‘彩衣娱亲’的老莱子假得不能再假,从第一孝骂到最后一孝,唉,看来这世上没什么孝子了。”   “还有啊,那个──”   “你等一下,我先说啦!”   “宝大宝大,不只这样啦,那个老师傅他──”   孩子们围著她七嘴八舌,纷纷大吐苦水。   “那永春师傅呢?!他上哪儿去了,为什么请老师傅来上课?!”抢到空档,她连忙问。   阿德章搔搔胖颊,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,声音还陡地压低──   “宝大,咱儿那天拿肉骨头到后院喂小黑,绕回学堂时,就听见永春师傅和老师傅说话。咱儿心里好奇,就继续听下去了。原来,永春师傅想请那个老师傅照看学堂里的孩子,他好像要回乡一趟哩。”   回乡?!   窦金宝一怔,颊上长年的红晕微黯,呐呐追问──   “他家乡何处?回去要做什么?有没有说哪个时候回来?”   阿德章面有难色,拧著眉用力想著半晌才道──   “咱儿没听清楚,只知道好像是提到什么……什么耽误了姑娘的青春,真是罪该万死,什么……要跟谁快快成亲,还有,永春师傅说,因为事情很紧急,他必须赶回去处理,要老师傅先撑著点。”   师傅在家乡,早巳订下一门亲了……   再不回去,恐怕要耽误了姑娘的青春……   她清楚他回乡的原因,却不懂为什么走得这般突然?   连见她一面、同她相辞都不愿?   心头好乱、思绪交杂,蓦地好想抱住谁大哭一场。   不、不!她十八岁,是个大姑娘了,不能抱谁痛哭。要抱,也只会抱著师傅,他不会笑话她,不会把自己的糗态告诉谁,只会任她抱著,用那好听的嗓音轻轻安慰。   可是师傅成亲去,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,师傅不再是金宝的,不是了……   喔喔喔,窦金宝,你不是想开开心心地祝福人家吗?干什么自怨自艾?   这是不对的、这是不对的。   “宝大,你怎么呆啦?喂──”   有好几根手指在眼前胡晃,她眨眨眼,终于回神,习惯性地咧嘴笑开,却觉双颊发僵。   “唔……我没呆──”   说时迟这时快,巷弄里忽地闪出一个身影──   “下课了还不回家?赖在这儿搞啥东西?!”   “哇──老师傅来了──”   孩童们被那苍老的声音吓得往大街上逃窜,一眨眼全不见了,只剩下窦金宝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。   “你是哪家的小鬼?”那老人顶不客气地吹著胡子。   “我不是小鬼,是大姑娘。在下四海小金宝。”   她瞅著老人留过膝处的白髯,纳闷师傅怎会请来这么“老”的人代课?!   可说他老,似乎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。   他颧骨突起,通红通红的,面色红润得不可思议,发与胡须皆白,无一杂色。   “咦?”老人双目陡亮。“呵呵呵,你就是四海窦家的小娃。”   “喔,老前辈就是永春学堂里新来的老师傅啊。”她学他语气,直觉对方不简单,白发红颜,明明就是个内家高手。   “什么老前辈、老师傅?!咱儿很老吗?!这些小鬼头就爱胡闹。”   他撇撇嘴抗议,一开口就停不下来──   “咱儿这是在帮年永春那浑小子忙耶!他急著赶回家乡,丢著一群孩子没人管行吗?幸好咱儿国学知识丰富得不得了,上通天文、下知地理,才有办法替他照看学童。哼哼!这个浑小子离家就是十年,可轻松如意啦,如今回去,咱儿瞧他如何脱身?哼哼!实在浑到极处,浑得不可原谅,浑得教人咬牙切齿,浑得──”   “不可以骂永春师傅!”猛地暴喝一声。   窦金宝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,但就是不准他骂师傅!   什么浑小子?!永春师傅才不是呢!   老人好似被她的气势怔住了,颜骨动了动,白髯也动了动,半晌才不太确定地发出声音──   “娃儿,你……你刚刚是不是凶咱儿呀?”   “就是凶你。”她苹果脸气得通红,眼睛又圆又亮,胸口也微微起伏。“师傅虽然常说要尊师重道、要敬老尊贤,我本是不该凶你的,可是你骂师傅!他才不浑,他好好好好,好得不得了,你骂师傅,我就要骂你!”   “唔……你骂我,你要骂我,呵呵呵……有人敢骂咱儿耶!而且还是一个小娃。”   “不是小娃,我十八岁,是顶天立地的大姑娘。”她学云姨叉腰凶人。   忽然间──   “是,你是大姑娘!”老人朗声改口,只见白髯轻飘,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来到她面前,大掌猛地握住她的双手用力晃著。   “咱儿不知多久没被人凶过,大家都说咱儿老,见到咱儿只懂得卑躬屈膝、战战兢兢的,呜呜呜,咱儿不老,咱儿要和人称兄道弟。大姑娘,只有你敢骂咱儿耶,这么义正词严。呜……真受用、真畅快……呜……好感动哇……”   呃,这是怎么一回事?   窦金宝先是一怔,但心底很快就被好奇占领。她向来随性豪爽,对方待她好,她自然就笑脸相迎。   “你不用这么感动啦。”原来真有人“欠骂”哩。抽出手,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。   “呜……咱儿很久没这样感动过了,咱儿喜欢感动……”   “喔,好吧,那你慢慢感动好了。可是我还是想说,我看出来了喔,你的内家轻功好高明,来得好快,比风还快哩,眼还没眨,你就飕地来到面前了。”   “那当然,咱儿从五岁开始练气,一练就一百一十五年耶,不快成吗?”   窦金宝心想,他应该是说自己练了好多、好多年的意思,不会真的练足一百一十五年吧?!   “你怎么会和永春师傅认识?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耶。”想到师傅,她心口又漫起不适,酸溜溜地像溢出了什么。   唉,一点也不像四海小金宝。   “咱儿和他同宗,你没见过咱没啥儿稀奇,咱儿儿倒是常听到他提起你咧。”   “是吗?”那圆润的脸顿时亮了起来,可没一会子又黯淡了。   她想见师傅,好想好想,可是见著了又如何?还能像从前那样抱著他、蹭著他,把一切最直率的感情倾吐于他吗?   “是呀,这些年咱儿心思一起,闲闲无事就晃到他这儿探探,那浑小子挺爱提你的。”   “说好不骂他的。”她语调再度拔尖。   “好好,听你一次,咱儿不骂那个浑小子是浑小子,”是太感动了,终于有人愿意和自己“平起平坐”。   老人眨掉眼角泪光,忽地头一甩,长长白髯摇曳著,坚定地开口宣布──   “好!咱儿决定了,咱儿要和大姑娘你结拜,做忘年之交。”   嗄?!   窦金宝小口微张,清亮的眼睛眨啊眨的,瞧见老人神情严肃,不自觉竟笑了出来。   呵呵呵,好个忘年之交。   “你可以唤我名字,小宝、阿宝、金宝儿、小金宝,你自己挑一个。”   老人闻言,也咧嘴笑开,简直像个老顽童。   “那你也要叫咱儿的名字吗?”   “好啊,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姓什名啥儿?”   “咱儿姓年,年忌青。”他抓抓白胡须,呵呵笑道:“你可以唤咱儿小青、阿青、忌青儿、小忌青,你自己挑一个。” 第六章春心若梦   这两日,年永春虽然不在,窦金宝仍一早就赖在学堂里,一边帮那个白髯老师傅管孩子,一边则挪出些时间教孩子们练武。   然而,领著孩童们练了几招外家功夫,却被年忌青从头到尾批评得一无是处,说什么徒具外招而无内劲,又说什么练招不练气、难成大器……   他踩盘踩到窦金宝首席武术指导的头上,想当然耳,又被她挥著两柄八角铜锤凶回去,可他却无谓,反而哈哈大笑,笑得白髯都起舞了。   打打闹闹地相处两天,窦金宝又得出远门了,这次不为走镳,而是随著窦大海往河南开封拜大寿。   对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行事一直十分低调,这回会广邀江湖上的好朋友一聚,除了为老一辈拜寿外,同时,亦要向武林同道宣告新接任的掌门。   四海镳局的马队东行五日,这一天终于抵达开封,比预期的还快,因此一入城,众人全翻身下马,跟著开封大街上的人潮移动。   “阿爹,那个‘陈家太极’的老太爷,当真已经一百岁了吗?”窦金宝一身浅青色劲装,双髻绑著同色缎带,正眯著眼瞅向落腮胡大汉。   “什么陈家?是年家啦!百岁有啥儿稀奇,那位年老大爷是过一百二十岁的大寿。喔,你这丫头怎么回事?这些天魂不守舍,莫不是中邪啦?!”窦大海挑起粗眉,回瞪了闺女儿一眼。   窦金宝心一跳,自个儿明白,她不是中邪,而是几天前从那个白髯老人口中得知,原来永春师傅是河南开封人氏。   假若,他真回乡成亲,现下定也在这开封城里了。   “‘年家太极’吗?跟师傅同姓耶……”她低喃一声,脑中微微闪过什么,又觉得事情不可能会这么巧合,便将思绪抛在脑后了。   开封大街上热闹非凡,两旁店家林立,各式摊头铺摆,还有一些沿途兜售的小贩和杂耍团,更胜九江大街的风光。   四海众人正欲在大街上挂牌的“永丰客栈”稍作休息,可尚未踏进客栈大门,忽地头顶“轰隆”一响,两张饭桌已然撞破纸窗,从客栈二楼直坠下来──   “哇!砸死人啦!”   “妈呀──”   “危险,快逃啊──”   惊叫声四起,靠近永丰客栈的男女老幼全抱头鼠窜,无奈街上太过拥挤,举目都是人,一时间根本无处可躲。   “不怕,小金宝来也!”   豪气干云地一嚷,浅青身影倏地拔地而起,跃得极高,她两手各握八角铜锤,一招“八卦连环”,砰砰两响,半空中的两张木桌瞬间已碎成千千万万片,像下了场木层雨似地。   “哇──”   街上百姓们全瞠目瞪著,尚未回过神来,却又听见客栈二楼响起打斗声,其中还夹杂著姑娘家的清脆叫骂──   “臭年家、烂年家!你们凭什么不让年永劲娶我?!我就是要跟他提亲,永劲哥哥答不答应是他自个儿的事,你们凭什么管?!”   好奇心使然,窦金宝想跃上去一探究竟,可尚未动作,已被窦大海一把按住肩头。   “给咱儿乖乖的。”这儿可不是九江,凡事小心为上。   就在此时,随著女子尖叫声,一火红身影已自二楼破窗飞出──   “小心!”跟著是男子的焦急大唤,亦往二楼飞身扑下。   开封大街上的百姓们早自动让出一块小空地,全兴味十足地抬头张望。   就见那男子后发先至,在半空中抓握红衣姑娘的肩胛,一个拐手,便将她下坠的身躯托住,继而双双落地。   “年永澜你放开!拿开你的脏手!放开、放开、放开!”   这红衣姑娘实在坏脾气,对救命恩人是一阵拳打脚踢,手持软鞭的她猛力挥过,“飕”地一声,已甩中男子脸容。   真是……真是太过分了。   金宝见那男子一语不发,只是捂著脸退开,心中正义感驱使,正要替人出头之际,却被一个温朗到极处、又熟悉到极处的声音抢了先──   “姚大小姐,我族弟是关心,怕你摔伤了,你怎地蛮横如此,下手不留情?”   众人循声望去,客栈二楼的破窗又出现一人,他出言责备,一袭素衫飘然而下,挡在年永澜和红衣姑娘之间。   戏看到这儿,窦大海和众家镳师下巴都快掉到胸口,眨眨眼,再眨眨眼──   那男子长得可真像永春师傅!   “不是像,他真的是永春师傅。”窦金宝眼眸细眯,回答了窦大海不知不觉呢喃出口的疑问。   “嗄?”四海的众位还是很难理解。“可是他怎会出现在河南开封?还有,他他他──他的轻身功夫当真了得啊!”   内行人看门道,适才那招飘然轻功,教四海镳局众人忍不住要拊掌喝采。   这其中尚有许多牵扯,窦金宝如何能懂?!只觉识得师傅这么多年,她待他从来坦率、不懂隐瞒;而现下,他近在咫尺,眉目依然、身形依然,仍是淡淡的一袭素衫,可她却发现……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般知他、解他。   隐隐约约,心中涌起了一股慌乱感,好似她和他之间生出了一层隔阂,而她极度厌恶这样的感觉。   听完年永春的话,姚大小姐用力抓著软鞭,冷冷哼气──   “摔伤就摔伤,关他什么事?他、他先把我打飞,又跳下来救我,哼!我姚娇娇不需要这样的恩惠!”   “适才在客栈里若非姚大小姐先动手,还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,永澜他也不会动粗。他飞身救你,你还打伤他的脸?”说到最后,语气陡硬。   姚娇娇俏脸一阵青一阵红,冲口使出:“他那张脸再吃上一鞭又如何?横竖是个丑八怪,没人爱!”   这话十分恶毒,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倒抽凉气,有好几对眼纷纷厌恶地瞅向红衣姑娘,可窦金宝却是瞄向静立在年永春身旁的男子。   他的五官长得并不难看,可能与师傅有同宗血缘,多少有著和师傅一样的清朗轮廓。糟的是,他的脸面上布满细细刀痕,在阳光照耀下特别明显,整张脸因那些肉色疤痕显得更为凹凸不平。   “谁说丑八怪就没人爱?!”   响亮亮的清喝暴出,窦大海只觉掌下一空,没留神,自家的闺女儿已溜出掌握,提著两柄八角铜锤跃进“战区”。   “呃呃……”快、给、咱、儿、回、来!可惜窦大海像被人掐住脖子似地,瞪大一双铜铃眼,话全梗在喉头。   “咦?这姑娘怎么跟咱们家金宝儿挺像的?”一名随队镳师已看得出神,喃喃自语著。   “喔──就是正宗小金宝啊!赵师傅,你帮帮忙好不好?!”   窦金宝突兀大喊著,浅青身影挟著两道金光飞跃入场,不费吹灰之力已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。   “小宝?”   年永春先是一怔,随即抬眼望去,终于在围观人群中察见四海镳局的旗帜,旗帜下全是几张相熟面孔。他微微笑著,颔首招呼,瞧见窦大海便对他抱拳拱手,眼神又瞄了瞄窦金宝,似是请他多多包涵。   而这一边,窦金宝已挡在年永春面前,眼眸直勾勾地瞪著姚娇娇。   “师傅别怕,这个什么娇娇娇的姑娘交给小宝搞定,咱儿可以陪她说说话。”   她心想,骂人、凶人、烦人、缠人,都不是师傅的强项,遇上这种不讲理的人,太讲理的人通常要吃亏。   而师傅的事,就是金宝儿的事,她不要和他有丁点儿隔阂,现在不要、未来不要,永远永远都不要!   “小宝退下。”年永春心中叹气,欲将她拉回。“你乖……”   窦金宝还没动作,姚娇娇眸光已轻蔑地扫过她的劲装打扮,随即冷哼两声──   “哪里来的粗蛮丫头?还不快滚!”   一听,年永春脸色如同川剧变脸般,陡地风云变色。旁人辱骂他,他可以一笑置之,可如今牵扯到金宝儿身上,他竟是轻易动怒,没法按捺。   然而,挡在他前头的姑娘却呵呵笑开,略带憨气地道──   “你怎地不知自己打哪里来?唉唉,难怪没法儿快快滚开,你问我,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呀!唉,娇娇娇姑娘,莫不是迷了路?”   “是姚,姚娇娇!”   “什么?摇摇摇?你喜欢唱外婆桥吗?”   众人皆是一楞,连那红衣姑娘也怔著一张俏脸。   少顷,不知谁先爆笑出声,之后,笑声即迅速传染开来,哄哄回响,终知这浅青色劲装的苹果脸姑娘举重若轻,将了对方一军。   姚娇娇涨红著脸,几要咬碎一口贝齿。   “你、你──好……好你的!报上名来!”   “好哇,你也好啊!初次会面,咱儿是四海小金宝。”   她眼睛笑得眯眯的,四朵涡儿在颊上和嘴角跳舞,露出亮晶晶的白牙,末了,抬起一柄铜锤即朝人群里一指──   “你想不想见见我阿爹呀?咱儿顺道介绍我家阿爹和众位镳师大叔给你认识,就在那儿。瞧见没?那个落腮胡大汉便是。”   所有目光全跟著窦金宝一指,瞧将过去──   “哟,好大的旗子,十分威风呀!”   “窦氏的镳局大旗?落腮胡大汉?咦,莫非是在鄱阳一带开张立柜、雄霸一方的九江四海大镳局?!”一见识颇广的江湖卖艺男子说著。   “是、是,肯定是。瞧,那落腮胡汉子朝咱们挥手致意啦!笑得多有气度啊!唉,大镳局的头头风里来、浪里去,果然不同!哪像他们姚家,土霸财主一个,把闺女儿宠成这副德性。唉……家教不好,家教不好啊……”   一时间,开封百姓们交头接耳、指指点点的,把姚娇娇气得几欲晕厥,她脚一跺,气呼呼对著窦金宝叉腰怒问──   “你是想替那个丑八怪强出头吗?”   “姚大小姐若是有教养的人家,就该注意言词。”年永春目光锐利,尽量持平语气。“我族弟虽然皮相不好,但心肠如雪。顺便提醒你,我家永劲族兄与永澜最亲,你自己想想。”   姚娇娇俏脸微白,颤著唇,硬是不肯示弱──   “丑就是丑,难道还要我说他生得俊俏吗?!有哪家的姑娘,会喜爱他这个丑八怪?”   被拿来当话题的年永澜始终静立一旁,面无表情。   窦金宝见他右颊的鞭痕已渗出血来,他擦也不擦,似是无谓。   唉,再这么闷下去,不得内伤才怪。   想也没想,她左臂一张,江湖好兄弟似地搭在他的肩头上,小脑袋瓜还在男子的胸前蹭呀蹭地,道──   “呵呵呵,你别伤心难过,你虽然丑,可是一定很温柔,我瞧得出来喔,你的眼神跟咱儿的永春师傅有些相像,都是顶温和的人。呵呵呵,咱儿告诉你一个秘密,是咱家三姊同我说的,这年头啊,姑娘家都喜欢找温柔相公,愈温柔愈抢手。别怕别怕,只要你多笑,肯定有许多姑娘争著嫁你;如果你不喜欢笑,那就摆摆忧郁的神情,肯定会迷倒成千上万的大家闺秀,呵呵呵──   “但是呀……偏偏有一种人啊,生得一张美脸儿,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却是找不到人爱。唉唉唉,咱儿永春师傅教过,那是因为这样的人,外表瞧起来像镶上金玉似地,可脑子和心里装的都是臭草、烂棉花,可怜呵,咱儿也同情她……”叹著,不知有意无意,她眼睛直瞄向姚娇娇。   众人先是教她突来的搭肩举动吓了一跳,接著听她这番率真言语,神情那么认真坦然,都不约而同地往年永澜那张受损的面容瞧去。   好像……嗯……真的可以察觉出,他眼底暗藏的温柔,距离近些的几个姑娘家,还不知不觉红了脸蛋。   “小宝。”   年永春在此时开口唤她,见苹果脸微微侧过,灵活大眼询问地轻眨,他唇掀了掀,竟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。   “师傅唤我做啥儿?”   不做啥儿,她当众维护永澜、替永澜做足面子,他应当欢喜才是,但心里头却怪怪的、不太舒畅,极想将她的手臂从永澜肩上拉开。   大庭广众之下,她的头不该贴得那么近,手也不该揽得那么紧,永澜是男子,而男女──授受不亲。   未思先行,他跨去一步,已稳稳地握住金窦宝的手腕,扯来自己身边。   “乖。”   “我很乖啊,不乖的是师傅,什么都没说,就跑回家乡。你知不知道金宝很、很……很不高兴?”   本来想说“很伤心”,但惹她伤心的最大因由,倒不是他溜回河南开封,而是他回来的目的──   师傅要成亲了,就要跟姑娘共结连理了。   呜呜呜,她不伤心,她应该要开心,要哈哈大笑才对,可是,她笑不出来。   呜呜呜……   她为什么笑不出来?   为什么那么伤心?   瘪瘪嘴,她眸光带著指控地瞅著他,年永春心脏微拧,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,瞧见那双髻上系著他送的缎带,一时间爱怜横溢,嘴角扬起熟悉的笑。   然而却在此际,围观的百姓们突地发出惊呼。   姚娇娇怒至极处,软鞭当空一甩,直取窦金宝背心──   “阿宝小心!”   耳边传来窦大海和镳师们的吼声,窦金宝反应甚迅,正欲提锤对应,可才刚旋身,肩胛竟黏上一股阻力,她被倒拖了回去,紧接著,三个高大身影已挡在面前,分别是将她塞到身后的年永春,还有提刀窜上前来的窦大海,和那名沉默的丑颜男子。   窦金宝正愁英雌无用武之地,挣不脱师傅的五指山时,挡在最前头的年永澜,不知使了什么手段,竟“啪”地一响,将半截软鞭甩在地上。   哇!莫不是徒手折鞭?俐落有劲,原来又是一个高手。   窦金宝硬从年永春身后挤出一颗头来,再从窦大海擎刀的腋窝下穿过,瞧得啧啧称奇。   “你们好样儿的!一个个排开阵仗,欺负人吗?年永澜,你毁我软鞭,你、你你给我记住,我姚娇娇跟你没完!”红衣姑娘眼眶泛红,把手中所剩半截软鞭发泄似地掷在地上,脚一跺,掉头就走。“走开!走开!”   围观的群众不敢惹她,皆自动让路出来。   此刻,一场闹剧总算落幕了,客栈前的人潮也渐渐散去。   未料事情竟比预期的还要棘手,年永春正暗自叹息,窦大海已领著四海镳局的众位过来拜会。   “永春师傅你好哇!适才一见,咱们还不敢相信,原来永春师傅深藏不露,文也通、武也行。呵,实在好生佩服。”   “窦爷谬赞了。”他拱手作揖,文质彬彬。   一名镳师紧接又提:“对啦,永春师傅不在学堂教书,怎地来到河南开封了?”   “这儿是师傅的老家啦。”一旁,窦金宝声音有点闷闷的开口,把贴身兵器慢吞吞地系回腰间。   “老家?!”众人瞪大眼,跟著才恍然大悟地点头。“原来永春师傅是河南开封人氏,回家乡探亲。”   那闷闷的声音继续抢白:“不是探亲啦!师傅是回乡成亲。”   耶?!   这会儿,不只四海众人瞠目结舌,连年永春自个儿也挤不出话来,深幽幽的眼瞳定定地瞅著金宝。   他哪个时候说要回乡成亲了?怎没人知会他?   这爽朗的姑娘有著奇怪的忧郁,与她相处多年,年永春是第一次发觉她眉心如此深锁,似为著某事忧愁。   “小宝。”   苹果脸猛地一撇,瞧见来人,又微微落寞地垂下,玩弄著手中的铜锤。   轻叹一声,他绕到她面前。   “你在生师傅的气吗?”   “我──”她再度抬起脸容,双颊晕红,嘴微嘟,流露出俏丽颜色。“我还在不高兴。”   够坦率呵。   年永春静静注视著她,连自己都未察觉目光是何等温柔。   窦金宝陡地心跳加快,埋头又玩起自己的铜锤,低声道──   “师傅一句话也没说、一封信也不留就跑回家乡,那、那也就算了,原来师傅还是河南开封‘年家太极’的人,那也算啦,谁知道你你你──还是‘年家太极’第十九代的掌权主子?”   今日街上相逢,年永春将四海众位请回年家大宅,一番言语交谈后,已将自己与“年家太极”的关系说明,还费了番工夫解释,自己是被召回来帮忙处理一些要事,并非回来成亲,至于婚约一事,他倒不否认。   “我可没说我是掌权的主子。”伸手拨了拨她的缎带,心中柔软一片,他不能否认,见到她红润可喜的脸容、听到她坦率憨气的话语,他真是……真是好生欢喜。   “年家族众共三百一十六人,开封大宅这儿只三十七位,其余分布在其他各省,时时互通有无。没错,我是年家第十九代永字辈的子孙,但那掌权的担子不用我挑,是我那可怜的永劲族兄,明日老太爷的大寿上,将会当众宣布‘年家太极’新一任掌门。”呵,他命可没那么糟。   听见他主动解释,窦金宝不知不觉抬起苹果脸,水亮大眼定定地望著。   此时夕阳将落未落,霞红满天,朴实的庭院笼罩上迷人的光芒。   年永春近距离俯视著,就觉那张脸微泛光辉,嫩呼得教人想张口咬下。   老天!他在想什么呀?!   假咳了咳,他连忙宁定,暗暗调息。   窦金宝英眉飞扬,似是联想到何事──“师傅的永劲族兄,就是那位娇娇小姐爱慕的男子,对不对。”   他微笑颔首。   “那位姚大小姐主动同永劲族兄提亲,要我族兄娶她为妻。”   “你族兄不喜欢她吗?她生得很美啊,唔……不过有点坏脾气就是。”   “唉……即便永劲族兄喜欢她,真要娶她为妻,恐怕也有人不允。”他低喃,苦苦一笑。心想自己清闲日子没得过,匆匆忙忙被召回,不就是为了这事。   “不允?!为什么不允?!若是两个互相喜爱,天塌下来都不管了。”   果然是四海小金宝,就算是女儿家的柔软情怀,亦充满豪气。   道完,她脸容一热,瞥见师傅正冲著她露出好看的笑,双目若有所思,她的心一下子跳得浑没节奏,又开始变得不太像窦金宝了。   回想今日在大街上,他信誓旦旦地对四海众人解释,说自己绝不是回来成亲,她胸口一抹无形的郁闷仿佛瞬间消散,隐隐欢喜。   怎么可以这样?!   好似……好似师傅不娶亲,正合她意?   但无论如何,师傅到底是会成亲的,他提过,他很早很早以前就订下一桩姻缘,在家乡,有个姑娘等著他呵……   思及此处,那些消失的悒郁再次回笼,压上心头。   年永春下知她心中转折,许多事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,他摸著她的头,轻叹──   “‘年家太极’第十九代掌门的婚事,早在几年前就订下了,那是为了偿还一段恩义,任谁也不能违背。”   “那么,那个娇娇小姐怎么办?”   年永春唇角微牵。“今日,永澜和我在永丰客栈巧遇姚大小姐,便趁机上前劝阻,就是希望她别再对永劲族兄怀抱希望,可惜一言不合打了起来,还教永澜受了一鞭。”   “喔……”窦金宝点点头,有些心不在焉。   奇怪,她以前挺爱师傅这么抚著她头的,感觉自己是个乖孩子,喔,不不不!她是大姑娘,她不要再当乖孩子了。   忽地将铜锤往腰间一塞,她拉下他的素袖,两手握住他单掌。   “怎么?”这一次,年永春没想太多,竟也反握住她的小手,语气轻松起来:“不生师傅的气了?”   “如果师傅以后还蒙小宝、藏著事不说,那小宝还是会生师傅的气。”   瞧著她晕红晕红的颊,他笑叹,觉得心情舒畅不少。   天知道,这几日为了周旋永劲族兄和姚娇娇的事,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,就怕永劲赌气,真点头答应姚家的提亲,果真如此,年家非闹得鸡飞狗跳不可。   可一见到眼前这姑娘的苹果脸,心一暖,什么忧愁、烦恼都不重要了。   她随他阿爹前来,来到他身边,真是挺开心的。   “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便是,师傅没想蒙你,若惹你生气,咱们年家的墙虽广,也怕你的八角铜锤。”   窦金宝圆眸憨憨地眨了两下,这才听懂他在笑话她。   “我、我才不会乱发脾气,更不可能把这儿的墙打坏的,师傅别胡说。”   他呵呵笑开,心中是涨满欢愉,竟还不愿放开她的手,反而牵著她慢慢步向阶梯沿著廊道散起步来。   此时日阳已西沈,天色幽暗而下,年家已有好几名仆役出来点灯笼,因明儿个便是老太爷大寿。红纸大灯笼上,堂堂正正写著暗红的“寿”字,透过火光,一百二十个“寿”字完全挂起,气象万千。   看著忙禄的众人,窦金宝收回视线,忽地问出──   “师傅……为什么要离家、独自一个在九江办学堂?”害她一直以为,他从来就是孤孤单单一个,没想到家族却如此庞大。   英俊的轮廓被火光镶上淡金,他看进她的眸,笑意温柔。   “我喜欢九江,喜欢教书,喜欢平淡的日子。”   心“咚”地一震,热潮猛往头上冲,窦金宝连忙垂下脸容,脑中尚待弄清的问题还有好多,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,两泓亮眸瞬也不瞬地瞅著两人交握的手,竟觉快要不能呼吸。   老天,师傅真的好英俊……好英俊喔…… 第七章怀春已浓   “年家太极”在江湖上享名已久,今日老大爷作一百二十岁大寿,寿诞自然安排得万分隆重,武林各大派皆遣人前来送礼祝拜,由于这个岁数著实惊人,亦为年氏太极独门练气之法作了最佳见证。   随著阿爹和镳师大叔们进人开敞大厅,窦金宝暗暗呼出一口气。   这年家大厅约莫有自家厅堂五倍大,十根乌木柱顶天立地,厅里边已黑压压一片,全是受邀前来拜贺的江湖英雄。   窦金宝拉长脖子又踮高脚尖,最里边主人家的位台上却空空如也,瞧不见年岁至高的老太爷,也没见著年永春,倒是覆盖住整面墙的那幅丹鹤织幛十分显眼,价值连城。   年家的仆役这时过来招呼,将四海镳局安排在前头的贵宾席,窦大海和几位老镳师屁股还没沾到椅子,已同几名江湖朋友寒暄起来,大厅里人声鼎沸,热闹得不得了。   “窦姑娘。”   窦金宝循声回头,“什唔事?”她刚从桌上拿了块锦玉糕吃将起来,有些口齿不清,见到来人,她咧嘴一笑:“你颊上的鞭伤好像没那么肿了。”   年永澜微怔,似乎不太习惯笑,只淡淡颔首。“谢谢窦姑娘关心。”   “你喊我金宝儿、小宝、阿宝、或是小金宝,别叫我窦姑娘啦,咱们窦家到处是姑娘,会弄混了。”虽说眼下只有她一个,还是以防万一得好。   他又怔,随即清清喉咙──   “永春族兄出门前交代下来,要好好照看四海镳局的好朋友。阿宝姑娘若有什么需求,千万别客气。”   “不客气不客气,呵呵呵──”在学堂混了这么多年,什么都学了,就是没学该怎么客气。忽地,她眼珠滴溜一转,眨了眨。“师傅他跑出去干什么?今天不是年家天大的日子吗?”   “他嗯……去接老太爷回来。”   “喔……”窦金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觉得这年家也真怪,老太爷不是该住在自家大宅里吗?   没再多问,她张开嘴又咬了口松香软糕。   此一时际,一阵骚动由厅外传来,众人引颈而望,只听见年家一名老仆役嚷著──   “永春少爷把人给带回来啦!”   说时迟这时快,就见一灰白身影气急败坏地窜入,后头追随而来的十来各年轻男女,在年永春挥手示意下,个个把守在大厅出口。   而那个窜进的灰白身影此刻竟还跳个不停,一会儿飞到东边墙角,一下子跃去西侧方桌上,众人的视线全不由自主地随著迅速移动。   下一秒,忽见那灰白影儿拔地直窜,高高地坐在屋梁上,由下往上瞧去,只瞥见长溜溜的白胡子垂下,而灰白长衫底下则露出两只大软靴,正嘲弄地晃呀晃的。   大厅里一片静寂,百来对眼全往上打量。   此时,年永春已步进厅中,抱拳作揖,朝著梁上那人恭敬启口──   “众位好朋友在此相候,请老大爷下来。”   “偏不!”赌气似地,回得简单。   老、老老太爷?!   底下的众人莫不瞠目结舌,下巴差点落地。   “今日是老太爷寿诞,请老太爷下来主持。”温文的声音未变。   “就不就不!你这个浑小子、小混蛋,先派一批人到九江把咱儿像围小鸡、小羊似地堵回来,今儿个又加一批人围堵。要嘛就痛痛快快地出手对付咱儿呀!温吞假道学,瞧得咱儿一肚子火,谁爱作寿辰谁去,不干咱儿的事!也不想想,当初是谁自愿帮你顾著那间破学堂,好让你安心回来的?!你、你你这个小混蛋、浑小子,忘恩负义,咱儿一定要──”   “他是咱儿的永春师傅,说好不骂他的,你还骂个没完?!”   忽地,窦金宝响亮大喝,仰头眯眼,两手已叉在腰间。   众人被她的气势震得就地一跳,百来对眼随即扫射过来,直勾勾瞪著不放,连窦大海也楞成一尊大石像了,“呃呃”了两声又挤不出话来。   “咦?”   屋梁上的人终于探出头来,白髯垂得好长好长,见著那个叉腰开骂的姑娘,怒气“飕”地不见了。   “你!”大喊一声,灰白身影对准窦金宝直扑而下──   这一下兔起鹄落,转折甚剧,年永春心中大惊,未思索,素衫便跟著飞窜过去,接下老人伸长的双臂,扬声急道──   “老太爷,她是永春在九江学堂的孩子,心直口快,没有恶意的。”   “闪一边儿去!”   “老太爷──”   “老你个头!再不闪,咱儿真要揍你了!”纠纠缠缠的,烦不烦啊?!   “你揍他,我跟你就完啦!”窦金宝忍不住叫嚣。   老人吓了一跳。“不揍不揍,没完没完!”完了,不就真没得玩了吗?   忽地,灰白身影走了一记太极四象步,迅雷不及掩耳地闪过年永春,双臂再次伸得特长──   “小宝!”年永春旋身已然不及,心下大骇,俊颜陡然如灰,以为老太爷真要下手伤人。他第一次尝到这种仿佛被勃紧颈项、不能呼吸的恐惧。   未料──   “金宝金宝小金宝!”老太爷两只长臂膀合身抱住窦金宝,边跳边咧嘴大笑:“原来你也来这儿啦!呵呵呵,嘿嘿嘿,哈哈哈,咱儿早该猜出,你一直问那个浑小子,呃──是问你家永春师傅家乡何处时,咱儿就该知道,你会跑来这儿找他啦?”   “错啦!我是跟我家阿爹来给年──老太爷拜寿的。”她奋力地从他丰软的白髯里挣出一张苹果脸,“年老太爷”四个字还特别加重音,听得老人起疙瘩。   “不不不,咱儿不当老太爷!咱儿不老!咱儿年纪轻!”当老太爷很可怜的,当一百二十岁的老太爷更是可怜,大家拿他当神似地供了起来,他不要啦!   “我知道你叫年忌青啊。”   “对对,金宝儿唤我名字就好,咱们是忘年之交嘛。呜呜呜,真感动……”   “别把鼻涕擦在我衣服上,这是新衣耶。”她推开他,还拉著他的白胡子在衣上扫了扫,跟著又问:“对啦!你回来这里,那学堂里的孩子怎么办?”   “还说?!咱儿本来教得好好的,虽然那群孩子资质驽钝,但经过咱儿调教必成大器,谁知那个浑──呃──你家永春师傅,硬是叫来一名新师傅要把咱儿换走,还派来好多人联手欺负咱儿,说咱儿玩那么多天已经够了。呜呜呜,咱儿不依,他就派出年家族众围堵,还使好多诡计。呜呜呜,可恶可恶──”故意使这招,明就知道他绝不会对宗族亲人出手,呜。   “别哭啦!今天是你的生辰,嘿──你真的有一百二十岁?看不出来耶,我家阿爹今年四十五,可是瞧起像五十四。你保养得真好。呵呵呵,好多人帮你过寿,你面子可大了。”她顺便抓起一把白髯扫扫他的脸,擦掉尘土。   “哼,咱儿才不希罕,金宝儿,你帮咱儿过就好。”   苹果脸一笑,歌声已逸出口,还边打拍子──   “恭祝你福寿与天齐,祝福你生辰快乐,岁岁有今朝,年年有今日,恭喜你──恭喜你──”   虽说年家大厅里挤了百余人,厅外还被团团圆住,但这一刻,除了这一老一小天真坦率的交谈外,竟无半丝声响。   窦大海持续傻楞当中,落腮胡也被定身似地,一根根硬挺,动也不能动。   而年永春倒是舒出一股浊气,胸口至痛,是从极度恐惧下陡然放松的结果。他三魂七魄终渐归位,虽然讶异,脑中思绪一动,猜想这一老一小在九江时定已相识。   莫怪,昨日在开封大街柏逢,她已知此处是他的家乡,还道他是回乡成亲?!   唉,就不晓得老大爷还对她提了什么?   捺下心中躁急,他踱向他们。   年忌青见他走来,老脸一沉──   “金宝儿别理他,咱儿带你到别处玩去。”   “不成,他是我永春师傅,我偏要理他,还要对他笑。”生辰快乐歌唱完,她打拍子的手改而梳顺老人的白髯,水亮的眼却冲著年永春笑弯了。   “呜,你理他,都不理咱儿啦!”好哀怨。   “哪有?你不骂我的永春师傅,我就理你、喜欢你,自然也会对你笑,把你当江湖好兄弟啦。”   窦金宝的话让年永春心中一暖,爱怜的感情悄悄涌出。   他嘴角已忍俊不住轻轻飞扬,心想这一老一小差了百零二岁,却如此谈得来,皆因率真脾性,如孩童一般。   清清喉咙正欲插话,一名仆役却匆匆忙忙跑进厅来,上气下接下气地喊著──   “永春少爷──永、永春少爷──”   年永春陡地回头,双眉微蹙。“有话慢慢说。”   “慢不得、慢不得……”那仆役深吸了口气定下,连忙又大嚷:“永劲少爷要离家出走,被祥兰小姐发现了……两人现下在大宅院后的守清湖畔起了冲突,祥兰小姐……竟掉进湖里了,快──”   话未听完,年永春脸色一变,已飞奔而出。   睫毛长长俏俏的,像小扇儿似地,和三姊有得比。   皮肤嫩呼嫩呼的,像杏仁豆腐一般,比三姊还晶莹剔透。   还有那张唇瓣,啾瞅地一红点儿,比三姊的樱桃小口还要小。   三姊是窦家姊妹当中长得最标致、最亮眼的了,而眼前这睡著的姑娘犹胜三姊几分。倘若睁开眼来,那对眸子肯定也美得不得了。   “小宝,做什么?”   “嗄?”   她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“美色”吸引,已学著师傅挨在姑娘家的床榻边,还俯得近近地打量著榻上的姑娘,都快亲到人家了。   她坐正身躯,咧嘴一笑:“师傅,她生得好美呀。”那语气就和当年她将他瞧清,“惊艳”于他的俊容时所发出的赞叹声一模一样。   年永春被她逗笑,眉宇间的皱纹淡了些。他抬起手揉弄她的发,瞧见她今日换上一对鹅黄颜色的缎带,那也是自己在她十八岁生辰所送的礼物之一,嘴边的笑不由得加深。   今天是“年家太极”好大的日子。一是老太爷寿诞,一是当著武林众位宣告新掌门,可原本安排妥贴,临了全毁了。   外头各大派的朋友已交给永澜全权担当,而里边起冲突的两人──   他再次瞧向榻上沉睡的女子,温朗眉峰不禁拧起,遂又思及那个冥顽不灵的族兄,把落水的祥兰抱回后,就独自关在自个儿的院落里,硬是不过来探看。   这件事再不解决,永远回不了九江过清闲日子,唉。   “师傅别叹气,这位好姑娘掉到湖里而已,都把过脉、喝了药,睡饱就醒了,没事的。”她小手自然地覆在男子手背上,安慰地摇了摇。   “祥兰她身子一向不好,发生这次意外,少说也得躺上十天半个月,可不像小宝这般,壮得跟牛一样,用不著师傅担心。”最后一句带著玩笑。   “师傅是不用担心啊,小宝不会掉进湖里,若掉进去,也会游啊游的泅水,自个儿找岸上的。”   “是啊,换你掉进湖里,师傅是绝对不担心的。”他逗著她。忽地,脑中一闪而过,记起适才在大厅上的那份恐惧,这辈子他永不愿再尝。   “师傅只担心小宝跟人打架。”   他一笑。“你每回跟人打架都是惊天动地的,师傅能不担心吗?”   “唉唉,小宝知道,师傅是怕小宝没法控制力道,打伤了人。”   俊颜柔和,男子双目深邃,已流溢出爱怜神情。   “师傅更怕别人伤了小宝。”   苹果脸瞬地笼罩一抹亮丽光采,窦金宝咧嘴笑开,四朵笑涡旋啊旋的,再如何豪直爽快,也透著女儿家的娇态。   “师傅,你待小宝真好。我会乖乖的,再也不胡闹惹事。”   知她脾性,年永春才不奢望这满腔侠气的姑娘,从今尔后真会乖乖的不惹事生非。但见她晕红的双颊,一张小脸万千可喜,他心中轻荡,竟如一叶飘落于平静湖心,涟漪悠悠。   此时,窦金宝水亮的眼眸缓缓移向沉睡的美姑娘,放轻了声音──   “师傅,小宝有件事不太明白耶!”   咦,没人回应她。   “师傅?”   “嗄?!”年永春迅速坐正身躯。   “你是不是想睡觉啊?”她明眸古怪地打量著。“师傅,你、你你怎么红了脸?喔,还有耳朵也红了……很热吗?我觉得还好啊。”   “不不、不是热……”老天,他适才胡思乱想些什么?竟觉得那张唇红艳艳,好……好生诱人?   老天──   “你刚刚问什么?”连忙转移话题,他想抽回教她覆住的手,又觉太过刻意,只得暗暗宁定心绪。   窦金宝岂懂他心情转折,偏著头问出──   “师傅,为什么这位祥兰小姐不姓年呢?”   她姓凤,凤祥兰,愈想愈觉好奇,问年忌青,他却不说,偏要她自个儿问师傅去。   没想到她会如此一问,年永春沉吟了会儿,缓下躁动后才徐徐开口──   “那是因为祥兰是凤氏家族的小姐。凤氏家族和‘年家太极’可说是世代情谊,往来甚频。二十年前,河南河北新兴一股神秘势力,据说是东瀛浪人,本在沿海一带横行,食髓知味,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进内省。”   听到这儿,窦金宝眨著大眼,忽地插话──   “我听阿爹说过。阿爹说,当时大姊已经一岁,可是二姊还在娘肚子里,四海镳局总共才十二名镳师,规模还很小。可是因为东瀛浪人的缘故,官府和好多大商家都忙著请人护镳。阿爹说,那时娘有身孕,还直要跟他一块走镳,结果二姊就在走镳途中出生啦。”   年永春敛眉颔首,反握住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,本欲放开,却觉她掌心虽丰厚柔软,指腹间已有著因长年练武生出的硬茧子。他心生怜惜,拇指下意识搓揉著,一时间竟没法撤手。   继而,他又道──   “那些东瀛浪人行事凶残,确实杀了不少平民百姓,年家上一代,也就是我爹亲那一辈,遂领著其他各派人士,用了半年时间大力布署,无引蛇出洞,再分路围困……那次,祥兰的双亲亦率著凤氏家族前来援手,却在和东瀛浪人正面交峰时,为救‘年家太极’的掌门,反倒双双丧命于对方刀下。当年,祥兰还不满周岁。”   窦金宝轻咦一声。   “那──她不就成孤儿了,那么小就没了爹娘……”略顿了顿,她又轻轻喃道:“我家阿娘虽然好早就去世了,但金宝儿还记得她笑的模样,好温柔好漂亮,像春天里的花儿。我会一辈子记得,永远也不忘记。还有啊,我还有阿爹、云姨和姊妹们,也还有师傅……”没头没脑忽然叹了一声。“这个祥兰小姐好可怜喔,阿宝要对她很好。”   闻言,年永春大掌一收,将她的手完全包住,露齿一笑──   “谢谢你,小宝。”   窦金宝怔了怔。“师傅干嘛跟小宝道谢啊?”唔,真喜欢师傅和她这样手握手,心跳有点乱、身子有点热、脑子有点晕,但她好喜欢。   “祥兰的双亲是年家的恩人,小宝待她好,师傅自然要同你道谢的。”   苹果脸摇得如同波浪鼓,她呵呵笑著。“不用不用啦!”笑声渐歇,她终于记起──“喔,师傅……说来说去,还是没提祥兰小姐为什么跑来住这儿了?”   “祥兰很早就被接到年家来了,虽然凤氏家族那边也能继续照料她,但她爹娘临终前,已将她托付给‘年家太极’的掌门,连婚事也订下了。”   窦金宝眉心微皱,似懂非懂的,乍听之下,一切合情合理,可不知怎地,仍觉得怪怪的,一时间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。   “他们把她许给谁呀?”   年永春心中存些迟疑,对她解释似乎是很简单的事,可做起来却处处为难,说到底,还是不想将事情挑得太过清楚。   假咳了咳,他低缓言语:“‘年家太极’第十九代掌门。”   什么?!   窦金宝嘴巴张成一个圈儿,圆润的鼻尖轻皱了皱,蓦地呼出一口气──   “第十九代掌门?不就是……不就是那个年永劲吗?!”   她适才和那个男人打过照面,他横抱著祥兰,全身**的,脸部线条好冷、好酷、好严肃,说他和师傅是同宗,还真教人没法子相信。   “哇!这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,还是一坨结冰的牛粪。”   他眉挑起,微微牵唇却不说话,好似想著心中事。   跟著,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,终于完全放开,立起身躯。   “师傅得过去永劲族兄那儿看看,你自个儿玩去,要乖乖的。”   “我不玩。”想跟他去,可是瞧那神色,好似要同那个劳什子族兄商量什么要事,想想,她还是不跟了。   “师傅请人送你回窦爷住下的院落?”   窦金宝呵呵笑出,摇了摇头:   “师傅怕小宝迷路吗?甭担心啦,年家大宅虽广,也任我来去。还有啊,我阿爹八成被一些好朋友邀去畅饮畅谈啦,今日都不知回得来回不来哩!我在这儿瞧著她,师傅待会儿空间时再来寻我,好不好?”   年永春看了看她,又把视线瞥向兀自沉睡的凤祥兰。   “那……师傅一会儿再过来。”   目送男子的素影步出房门,她蹲坐在榻边,两只手撑著苹果脸,瞬也不瞬地瞅著凤祥兰。   服侍的三名丫鬟就在门外,她不想唤她们进来,就静静瞧著那张玉容,思索著年凤两家的关系。   她记起了师傅昨日同她提过,“年家太极”第十九代掌门的婚事,在许多年前就已订下,为的是要偿还一段恩义。   唉唉,想来,姚家又辣又俏的娇娇姑娘没指望啦,等那个冷冷酷酷的年永劲掌了权,就该迎娶这位温柔美姑娘了吧?   咦?!   思绪转到这儿,她双眉陡地蹙起,心中生出好大的疑惑,而同时──   “金宝儿?”   声音在她左后方低响,窦金宝迅速回头,见年忌青不知何时溜来,正呵呵地对住她笑。   “咱儿好不容易摆脱那些跟屁虫,来,咱儿带你玩去。”   “年忌青,你说,那个年永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?今日‘年家大极’不是要向武林人士,正式宣告他为年家新一代掌门吗?他还可以迎娶美姑娘当老婆耶,为什么要走呢?”她劈头便问,双眸圆大,如何也想不通。   “嗯……这个嘛……”老人眯起双目,隐隐闪过锐光。   窦金宝没暇儿注意他的神情,迳自思索喃念著──   “耶,我怎么问你来著?你还不是要我问师傅去。唉唉唉,你最爱玩啦,一天到晚住外跑,这儿也去,那儿也去,肯定不知道人家发生啥儿事。”   “谁说的?咱儿这是旁观者清,年家里的大小事,咱儿都不知有多清楚哩!”   “胡吹大气。”   “嘿,咱儿说的是真的!要不你问啊,不管啥儿问题,咱儿年忌青定都给个满意答覆。”   年忌青雪般长髯一扬,丝毫经不起激。 第八章意朗情春   没错,我是年家第十九代永字辈的子孙,但那掌权的担子不用我挑,是我那可怜的永劲族兄……   “年家太极”第十九代掌门的婚事,早在几年前就订下了,那是为了偿还一段恩义,任谁也不能违背。   我喜欢九江,喜欢教书,喜欢平淡的日子……   不是、不是、不是,根本就不是师傅说的这样。   说好不蒙人的,可师傅还是没说实话。   他不仅仅是“年家太极”永字辈的子孙,更是第十八代掌门之子,是年家唯一的嫡系血脉,亦是“年家太极”里,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原先内定的掌门人。   新任的第十九代掌门该是他,不是年永劲。   与凤样兰订下婚约的也该是他,不是年永劲。   心头沉甸甸的,窦金宝暗自调息,仍无法将那股闷意驱除。   至于年永劲,是见正统继承者返回年家,欲将一切归于师傅,才决定离开的吧?!若非凤祥兰出面阻挠,后又落水,现下的他,早不知去向了。   可怜的师傅呵……   可怜的、可怜的师傅……   她想,这十年光阴,他独自一人留在九江,甘愿当一个学堂先生,并非真喜欢平淡的日子……她想,她是知道原因的。   大抵是就算他心里再喜爱人家,可姑娘的心终究不在他身上,那美姑娘喜爱的是他的族兄,却不把他的好处瞧在眼里。   而他如此为之,索性连掌门也相让了,就为成全别人。   只要年永劲接掌“年家太极”,成为第十九代掌门,就得实践二十年前,年凤两家所订的婚约,顺理成章娶得美人归。   可怜的师傅呵……   可怜又傻气的师傅呵……   该怎么办才好?   她不要师傅那么难受,她要他快快乐乐,跟著心爱的姑娘在一起,永远地开心。   “小宝,又神游太虚了?”男子温厚的掌心覆在她头顶,声音有些无奈、有些宠爱,永远这么好听。   窦金宝肩膀微微颤抖,抬起脸,习惯性地冲著他咧嘴──   男子俊颜怔然,吓了一大跳。   “你?!呃,发生什么事?怎地哭了?”两只素袖急急捧起苹果脸,瞧她眼睛红通通,双颊红通通,年永春朗眉纠结,全然地不明究里。   她哭了吗?!   “我、我没哭。”素袖已伸来帮她拭泪,她倔强地想摇头否认,下巴却被男性修长的手指攫住。   “你当师傅瞎了眼吗?”语气一沉,有些逼问的味道。   “不是,我是、是──”   “永春,小宝怎么了?”   此时,斜倚在榻上的美姑娘听到动静,已拥被坐直身躯,她对著窗边的年永春和窦金宝侧过脸容,明眸却锁定不了焦距,淡淡地投在一旁墙上。   又是一件教窦金宝万分震惊、楞了好半晌才回神的事──   这位凤家小姐尽管生得仙姿玉容、美不胜收,然那对眼眸仿佛明丽的星辰,眸光眄流,却是盲了,瞧不见东西。   昨日,对著年忌青问完想问的事,得到想知道的答案,那白髯老顽童硬要带她出城玩去,可她哪里还有心情?小小脑袋瓜一下子挤进太多东西,从未这般紊乱过。   所以她待在榻边,一直、一直瞧著沉睡的美姑娘,拚命、拚命地整理思绪。直到祥兰小姐清醒过来,发觉到床边有陌生的气息,瞧她小脸浮现惊慌,她急忙出声安抚之下,才察觉这柔弱姑娘竟双目失明,想当然耳,又轻易地勾起她强烈的怜悯相保护欲。   “小宝?”唤声柔软而迟疑。“小宝啊……”   “祥兰儿,我没、没事呀!师傅,你、你快去陪祥兰儿,快去她身边,要是摔下榻就不好了。”略带著鼻音,窦金宝赶忙清清喉咙,双手硬是将年永春推开。   “小宝,你这是干什么?”竟不让他碰?还把他推得远远的?   问她干什么?!   傻师傅呵……她在帮他制造机会呀。   “师傅快去扶著祥兰儿啊,小宝好好的,跟牛一样壮。”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,抓著衣袖胡乱擦净脸蛋,她扯出一个笑。心想,只要师傅肯重新将心思花在祥兰儿身上,让祥兰儿多多体会他温柔的一面,懂得他的情意,了解他比年永劲那个酷家伙更适合她,从现下开始慢慢生情,总有一天,祥兰儿肯定要回心转意,会知道她的师傅是全天下最最温柔的人──   不不,师傅不再是她的,是祥兰儿的,一定要是祥兰儿的……   听见两人对话,凤祥兰轻轻言语──   “别为我担心。虽然双目失明,但这房里的摆设,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,不会摔著的。”   谁知道窦金宝竟跳起来哇哇叫──   “会摔著的!我刚才不小心把桌椅摆乱了,把你的鞋踢进床榻下面,还从外头搬来三个大盆栽,你要下榻,一定要让师傅扶著你才可以。”   “不用啊,我有三名丫鬟伺候,可以唤她们进来。更何况,我现在并不想下床走动,所以用不著拜托你的永春师傅。”凤样兰恬静地微笑道。   “嗄?”窦金宝神情一怔。   这一边,年永春古怪地扬眉,忽地出手握住窦金宝的单腕,出其不意地将她拖来,好近好近地盯住那对水亮的大眼睛,那眼瞳周遭浮现的淡淡血丝,教他心中起了阵阵烦躁。   “你有心事。”不是问句,直接点明出来。   “没、没没有啊,师傅。”   又想挣开他的手?!年永春五指一按,太极以柔克刚,四两拨千斤,无声无息地化开她抗拒的力道。   “你蒙得了师傅吗?”   “我没有蒙你啊……”声音在男子的瞪视下转弱。   从来开朗爱笑的苹果脸自昨晚就不太一样,本以为她憋不住话,定会对他吐露心事,可现不成了什么样子?   为什么哭?!   若非沮丧到了极处、委屈到了极处,她断然不会掉泪的。   “告诉师傅,谁欺负你了?”想也未想,另一手自然地抚著她的红颊。   窦金宝微微一瑟,男子掌心的热度数她眷恋,好想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、放怀大胆地抓住他的手摩蹭。   但一切都不同了,师傅不再只是师傅,她多么、多么地喜爱他呵。   见他笑,她心里就欢喜;看他难受,她就万般不痛快,所以,她要让师傅跟心爱的姑娘在一块儿,永远永远,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。   眨眨眼,她硬是咧开嘴,露出洁白的牙说──   “咱儿不欺负人就阿弥陀佛,哪轮得到旁人欺负我?师傅又不是不知道。”   那憨直的模样一如往常,可年永春瞧在眼里,眉峰已然蹙起,尚未开口,已听见凤祥兰带笑轻语──   “小宝莫不是想念你家阿爹了?”   窦大海昨儿个午后在开封大街上,巧遇一位三年未见的好友,竟临时决定随这位友人往北方办事,要窦金宝随四海的镳师大叔们先回九江。   窦金宝自然好想再多留几日,加上年永春也不愿她这么快离去,因此,四海众位镳师在今早已起程返回,将她留了下来。反正有永春师傅在,他们倒也放了一百二十个心。   听到凤祥兰帮她找出借口,虽然不太高明,但她仍抓著机会连忙点头。   “是、是挺想我家阿爹的。呜呜呜……他自个儿跑到北方玩,也不带著我,就只会要我乖乖回九江。呜呜呜,真想跟著他一块儿去。”说著,留在眼眶的两滴泪顺著红颊滑下。   “那也用不著哭。”他上身微向前倾,素袖擦掉她脸上的湿润。   见那张英俊的脸容更加靠近,窦金宝下意识屏住气息,心脏跳得咚咚乱响,脸蛋的红晕也加深了。抿抿唇,头用力一甩──   “师傅常说……说小宝像三岁的娃儿嘛。”再次咧嘴笑开,她又道:“自然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啦。”   锐目陡眯,年永春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什么──   他还不了解她吗?!   说她孩子气,她定是千百个不服,非要同人说个清楚明白,可现下她自己倒先承认了,还丝毫不在乎的模样。   “师傅……小宝想去洗把脸,你、你放开手好不?”被他瞧得心虚,她不自觉低下头来。   “永春,让小宝去啦,别这么凶呵,我可不太喜欢你逼问的语气。”祥兰安详地道,又替窦金宝解围。   迟疑了一会儿,年永春终于放开她的手腕,习惯性地去抚著她的头,声音略沈──   “先去洗把脸,师傅待会儿过去瞧你,带你上街玩。”   “不不不,不用的,师傅──”头摇得像波浪鼓,她两手在胸前胡挥。“小宝用不著师傅陪,你们家的白胡子老太爷年忌青,说要带我出城玩儿去。还有永澜啊,他、他也说要带我上街逛逛的,不用师傅,师傅待在这儿很好,好得不得了,可以陪祥兰儿说说话、谈谈心、聊聊天,还可以陪祥兰儿到院子里看云、看花、看树、看小草──”   “祥兰看不见。”忽地丢出话。   “呃……那、那那那──”   见窦金宝边说边退,把他当瘟神似地赶,年永春心里苦苦涩涩,好不是滋味,拚命地想著,她到底是怎么回事?!   然而,祥兰倒不以为意地笑了出来,有意无意地道──   “没关系啊,看不见,我可以用感觉的,闻闻花香和土壤气味,摸摸小草、摸摸大树,还可以听小鸟儿唱歌,永春,你陪著我吧,好不好?”   “好好,当然好!”窦金宝点头如捣蒜,原要抢出门的身躯忽地急奔回来,硬将年永春推到床榻边。“师傅,你要好好照看祥兰儿,别理小宝了,小宝自个儿找人玩去,有很多人陪我玩的,用不著师傅。”   “小宝!”   无视年永春泛青的面容,窦金宝旋身就往外窜出,眨眼间已不见踪影。   “这孩子怎么回事?”边喃著,他手掌捂住胸口,竟觉气闷。   他千百个相信,年家大宅里有很多人愿意陪她玩,她性子这般豪气爽快,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人混成江湖好兄弟了,今早甚至还远远瞧见,沉默寡言的永澜被她逗得哈哈大笑。   永澜能放开心怀自然可喜,但他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,见那张苹果脸冲著别的男人笑,还兴高采烈地比手画脚,他心里就没来由的发闷,试将烦闷气息倒进丹田再缓缓释出,仍是无法尽除。   此时,凤祥兰轻吁出一口气,缓缓调过头来──   “是姑娘家,可不是孩子了。”柔软言语,那眸光精准无比地对住他的双目,竟与寻常人无异。“难道你还一直拿她当孩子看待吗?”   年永春唇微抿,似乎想开口,又不知该说什么。   凤祥兰眨了眨眼,幽幽笑开:“昨儿个和小宝聊过,她今年恰恰十八,我只长她三岁,敢问永春师傅,也拿我当孩子看吗?”   “小宝是小宝,你不能同她混为一谈。”这姑娘最最欠缺的,就是坦然率真的美德。怎么瞧,哼,都是他的小宝可爱。   忽地,他眉眼俱柔,嘴角不由得牵动了。   他的小宝?   他的小宝……呵呵,用得挺顺,听起来也挺顺。   “是呀,她是你的心肝宝嘛。怕她疼了、怕她哭了,自然强过我这个未婚妻子。”掩嘴淡笑,她由枕头下抽出一册书,翻到上回作记号的地方。   “万万别对小宝透露那些事。”他语气略急,一张俊颜凌厉起来。   “为什么不能对她说?”   “小宝性子单纯坦率,若说不清楚,极容易教她误会的,我不要她胡思乱想。”   “喔──”她秀气的嘴角轻轻上扬。“你会对她道明一切吗?”   凝视著窦金宝消失的方向,年永春斟酌著,才缓声道──   “等你和永劲两人的事情有了定案,若有需要,我会慢慢告诉她。”   最好是没那个必要。天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,会蹦出什么想法,他希望一切如以往。等所有恼人的事底定,他想回九江,想继续当他的永春师傅,看著春花飞舞的暖阳下,一群孩童有模有样地随著那个苹果脸的姑娘练拳习武。   听到年永劲的名字,凤样兰安详的脸容微微紧绷,深吸了口气,美眸由书册中抬起,神情已然稳下。   “什么时候叫做有需要?你又为何要慢慢告诉小宝?她是你学生,你是她师傅,若是单单纯纯的交集,需要将年凤两家的事说与她知吗?”   “你不懂,小宝她──”陡地止住,他也不确定自己要说些什么,而心已扬起波澜。只知道小宝她──她对自己而言,很重要很重要,这十年在外,她是十载岁月的光芒。   他性温而静,她则是热烈豪气,一下子将人吸引了去,教他自然地想去懂得她的沮丧,想去抚解她的忧郁,想去分享她的开怀心绪。   师傅,你待全宝儿真好,永远都那么好,我心里真喜欢你。   你想不想知道小宝许的第三个愿望?   我告诉老天爷,要祂保佑师傅平平安安,一生喜乐,让小宝能天天瞧见他,和他说几句话。师傅……我们一直、一直在一起,好不好?   敛眉思忆,他心里暖暖一笑,唇角已然飞扬,却听见凤祥兰轻声言语──   “你说我不懂,我是不太懂呵,要不还问你做什么?只是,你想等到‘有需要’时,才打算对小宝言明,我瞧已经来不及啦。”   年永春蓦然瞪住她,眉间的柔软瞬地凝固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再简单不过的意思,小宝已经知道一大半了。嘿,你别瞪人,又不是我说出去的。呵呵呵,年永春,我很久没看见你摆脸发脾气罗……”   “别忘你眼睛瞎了!”他突地变得好凶。   “噢,对喔。”她吐吐小舌,眸光四下瞟了瞟。“千万别被谁听见咱们的对话,要不,岂非露出马脚?”   “小宝为什么知道?”他压抑住心中焦急。   “嗯……这个就有点说来话长了,呃──”   男人常年温和好看的双目陡地细眯,迸出危险光芒,他单袖微鼓,朝床榻逼近一步,似欲给她一掌,以泄心头火。   凤祥兰赶紧摇头,苦笑道:“别火别火,内家练气,气就得讲究心平气和,你这样反其道而行,可不太高明。我怕你了,长话短说便是啦。”   略顿了顿,她再次启口:“昨日我意识转醒时,见床榻边有个圆脸姑娘直盯著我瞧,心里好奇,我就故意嘤咛几声,把脸转向里边继续装睡了。我还在想,她不知要瞧我多久,便听到老太爷的声音啦……”   “老太爷?!”冲口喊出,他俊颜泛青,已有不祥预感。   凤祥兰巧肩轻耸。“没错,就是老太爷。嗯……也还好啦,就只说了年凤两家二十年前的事,说我爹娘是‘年家太极’的大恩人,说我为何待在这儿的原因,说我心有所属,爱的不是你。”   老天……   年永春头一阵痛,不知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白髯老爷子?究竟对小宝说了些什么?   在这儿有大多纠葛,似真似假,亦真亦假,看到、听到的,往往只是表相,而小宝心思向来单纯,恐怕真要误解了。   “你怎不早些告诉我?”   凤祥兰无辜地眨著眼睫。“我是想呀,没瞧见我费劲儿地支开小宝吗?倒是你硬抓著人家不放,临了还怪到我头上来。”   老天……他内心叹息,眉峰整个纠起。   那姑娘心里疑惑,藏著秘密,竟是将他推得远远的,不愿对他道明,这般情况从未有过,小宝到底如何想他?   我就是师傅,师傅就是我,咱俩儿是一体的,敬谁都一样……   金宝儿想牵师傅的手,自然就牵了……金宝儿心里头欢喜,想抱师傅就抱了,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呢?   师傅是师傅,是金宝喜欢的人,自然要授受亲视,又有什么干系?   年永春回想著,双掌陡然紧握,终是明了,自己全然承受不住和她之间有任何隔阂。   “唔,好心一点,再告诉你一件事儿吧。”她半张脸容用书册掩住,声音略显轻低地飘荡出来,神神秘秘的。“我知道小宝为什么哭喔。”   心脏震了一下,他眯起眼。“为什么?”   小脑袋瓜微微一偏,幽幽轻叹──   “唉……她喜爱你,真真喜爱你呵,难道还不明白吗?正是因为心里有你,所以才因你而哭泣。”   他是她的永春师傅,她喜爱他,他一直明白。   但如今,那张苹果脸有了教他难以理解的忧郁,一向清澈的眼瞳罩上淡淡薄雾,连笑也如此勉强。   为什么?为什么?   莫非,真是祥兰说的那样?   十年岁月,从未想过将走到这一步。   她虽是爽朗不拘的脾性,毕竟情窦初开,才会如祥兰所说,心生绮梦,对他怀著女儿家的柔情吧?   然而,自己呢……   他拈眉反覆思量,过去的相处点滴又再度涌上心头,爱笑的圆润脸容占满思绪,仿佛还能听见她咧嘴笑开,软软叹著:“师傅,你待我真好……”   他待她,远远超过对其他学童的关心。如今,他的小宝长大了,是大姑娘了,他待她,依旧远远胜过旁人。   他没变,她也没变,只是情感重了些,竟让他心湖画出涟漪,更想伸出手紧握住她,永远瞧著一张红润笑颜。   心绪极少这般忐忑,步出凤祥兰所住的院落,他疾步往西侧厢房而去。   之前四海镳局的朋友被安排住在那儿,小宝自然也是。   无论如何,他一定得找她好好谈谈,关于“年家太极”的事、关于祥兰、永劲和他之间的真相,更重要的,是关于他们两个。   她心中如何想他?   他还是她的永春师傅吗?仅仅是师傅而已吗?   他冲得飞快,素衫如一阵风地卷过弯曲回廊,跨过几道拱门,沿途还吓著了好几名正在洒扫的仆役和丫鬟,还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灾难。   “小宝!”   人未到,声先至,他边走边唤,瞬间身影已闪进西侧厢房,双臂推开他亲自替窦金宝选下的房间──   “小宝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  里头静谧谧的,什么人也没有。午后暖阳透过纸窗迤逦而进,将静置在方桌上的一对八角铜锤镶上流灿的光辉。   “小宝?”   他不死心又唤一次,甚至还跑去掀开被褥,确定她没把自个儿蒙住,不过还是失望了。   “永春少爷想找金宝姑娘吗?”一名仆役提著水桶恰巧经过,见门被大大地推开,好奇地探进头来。   年永春忙问:“你知道她在哪里?”   那仆役点点头,笑著回道──   “适才金宝姑娘要了一盆水洗脸,永澜少爷过来找她,说要带她四处走走,跟著老大爷也来了,还跟永澜少爷抢起人来,最后就变成三人结伴而行。至于上哪儿去,小的也不大清楚了。”   闻言,年永春双眉皱起,心中满不是滋味。   他垂眸瞧向八角铜锤,那是她的贴身兵器,向来扎在腰间寸步不离的,如今竟被她随意地丢在桌上,仿佛教人抛弃,总觉得有些孤单,有些哀怨──   跟他现下的心情……有些儿相像。 第九章春雨凝露   太阳西沈,天色幽暗而下,一抹眉月蒙朦胧胧地挂在远处,年永春立在西厢外的小院仰望著,心绪柔软,却有矛盾的弧寂。   “永春少爷?”拱门外来了一名仆役,在那儿探头探脑的。   “什么事?”他侧过脸容低问,听得出心情不佳。   那名仆役不由自主地咽著唾沫,小心翼翼地道──   “是、是赵总管要小的来问,那个嗯……关于立秋时,邀请各省各家的太极族众会聚开封的事儿……”   “赵总管该去问永劲族兄,不是问我。”   “可是永劲少爷他、他说要咱们问您来──”   闻言,年永春神色陡凛,双眉几要纠结,偏偏那名仆役又道──   “还有那个……咱们要宣告新一任掌门的事,赵总管得再次发帖广邀武林朋友前来,有关于请帖名单的内容……”   “那是永澜负责,别来问我。”他极力压抑住大吼的冲动。   那可怜的仆役楞了一下,才无辜嗫嚅著──   “您又不是不知道,永澜少爷他、他带著金宝姑娘玩儿去了呀,还有老大爷也巴在人家后头一块儿去了,上哪儿找人啊?”   对!他们带著小宝玩去,将他一个丢下,原有朦胧月聊以慰藉,但左等右等,偏不见人影转回。   该死的!   他为什么不能平平淡淡地待在九江?   为什么得赶回来让众人要著玩?   那些该管事的不管事,全将责任推到他头上来,这便也罢,连小宝……他们也要相抢?   周身气血激荡,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,又烦又躁,极想不顾一切朝石墙狠发几掌,以泄胸口紧闷。   “永……永春少爷?那个……”   “去问年永劲。”索性连“族兄”也不称呼了。他声音虽然平静,可月光下的神情好生狰狞,哪里还见平时温文可亲的模样?   登时,吓得那名仆役拔腿便跑,不敢再逗留。   “唉……”   西厢院落再次宁静,年永春双手负于身后,下意识瞅著那眉淡月,一朵细长的乌云正悄悄移进,不只掩盖了月光,也压在他心头。   少顷,有脚步声往这方走来──   “有什么事全去问年永劲,别来烦──”   以为是那名仆役心不死,去而复返,他边说边侧过头来,却见年永澜跨进拱门里,怀里还横抱著一个姑娘。   “永春,你、你怎么了?”   年永澜怔在原地,有些怀疑地看著庭中那名素衫男子,不太确定那人是不是他的永春族兄。印象中,他似乎没见过年永春暴躁时的神态。   年永春无暇多说,见他怀里的那个姑娘,面容陡凝,素衫已“飕”地冲去。   “发生什么事?!小宝怎么了?!为什么你会抱她回来?!”   连番丢出问题,他几是强硬地从年永澜双臂中,将姑娘给“挖”走,直接奔进厢房里。   年永澜被他这紧张过度的肢体动作吓了一跳,挑挑眉,亦跟著步进房里,就见年永春正无比小心地将怀里的人儿放在床榻上,跟著开始察看她的脸容和四肢。   没这么严重吧?!   “小宝没事,只是喝醉酒了。”年永澜站在门边,静静吐出真相。   “小宝是海量,从来没喝醉过。”他眉峰成峦,已动手脱去她的黑靴。   “从没喝醉,并不表示绝对不会喝醉,就算海量也有底。”   年永春动作微顿,慌乱的神情渐渐平复,这才发觉她浑身酒气。   “老天……”   他大掌贴著那张泛红的苹果脸,见她眼睫轻敛,鼻中哼出几声无意识的嘤咛,就算酒醉,还不忘咧嘴无声笑著。   “你不是陪她出城游玩,怎让她醉成这个样子?”他调头执问,脸色阴郁,心却拧了起来,这是头一回,他见她醉酒。   年永澜仍是面无表情,淡淡道──   “是出城玩了,但后来老太爷说要上永丰客栈用晚膳,饭才吃到一半,便和小宝斗起酒来。老太爷仗著内力浑厚,蒙著小宝,边喝边将酒气逼出体外,最后,两人把客栈所藏的酒喝个精光,小宝还能不醉吗?”   “你既是在场,不会阻止吗?!”听他也唤她小名儿,才几日相处,两人就这么亲近,年永春问话的语气不禁愈来愈冲,没法控制。   至于年永澜,风度挺好,依旧平淡地说──   “一是没法阻止,二是觉得……小宝醉了也好。”   闻言,年永春双目陡锐,直勾勾地逼视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没什么意思。只觉得她似乎有心事,醉了便能暂时忘却,该是不错。”布满刀痕的丑颜上,那对眼睛显得特别神俊,亦从容地直视著年永春,语气低且轻:“她适才好像把我误认成你了,抓著我的衣襟、冲著我笑,直嚷著要我去祥兰身边,还说──”突然止住。   “说什么?”   年永澜嘴角微扬。“她还说,她要找永劲决斗,把祥兰赢过来。”   瞬间,心田溢涌出柔软情怀,既酸又暖,纷流窜至四肢百骸。年永春将视线重新调回那张红通通的小脸上,手已伸去握住她的,静静地凝视,瞧得出了神,连年永澜何时离去都未知晓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可能是年永澜吩咐下去的,两名丫鬟捧来热水和一叠干净的巾帕。年永春只让她们将东西放下,随即便遣走她们。   起身将帖子放进热水中拨弄,跟著稍微拧干,他再度回到床榻边坐下,以折成四角长方的巾帕,轻触著窦金宝的秀额,然后慢慢地擦拭著,在她圆润的脸上不停游移。   她颊边那两朵晕红迳自绽开,两片唇瓣微微轻启,仿佛像花儿同般模样,而鼻子润而俏,耳垂丰润可人,近近俯视,那脸容尽是可爱的神气。   下意识合起双目,他缓慢倾去,感觉她的气息浅浅扑在自己的面颊上。   “师傅……”   她小嘴忽地嘟哝一声,既轻又低,却及时拉回了年永春的神志。   心一震,他倏地睁开眼,两张唇相离已不到半寸──   这完全是心意驱使,他想吻她,想亲匿地抵住那张软唇,想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一个不同的境界,曾几何时,他对她的喜爱,已渗进更深奥的东西。   这苹果脸容的好姑娘呵,今日终于教他尝到嫉妒的滋味。   乍见下,感情的转变似乎太过突兀,实际上,它来得无声无息,如四季递嬗那般理所当然,像姚姚而来的春风,甜暖地拂人心扉。   他没办法再以纯粹的态度看待她,特别是与祥兰谈过,得知她可能亦对他生出男女感情,一股情怀再也按捺不住,直想挣脱束缚朝她而去。   “师傅……”枕上的小脑袋瓜胡乱赠著,不知喃些什么,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眸,意识浑沌地眨了眨,忽地,她又冲著他笑。   “……师傅,你、你脸好红……好红,好可爱……”   又脸红了?他摸摸自己的脸,全是热气,嘴角不由得扬起。   “来来!七星马呀该谁喝、六六顺呀该谁喝,年忌青,你别骂咱儿的永春师傅……你骂他,我就骂你,喝──”   “小宝,你醉了。”他叹了声,撑起上身,手掌继续在她秀额和嫩颊上游移。   “没醉没醉,咱们再比过……”   “唉,小宝啊──”   她嘟起红唇滚出一连串模糊呓语,双眸再次轻合,却忽然抓住他的手,贴在滚烫面颊上不住地赠著──   “……你待我真好,师傅……不怕不怕,小宝帮你抢姑娘,打倒年永劲,让美姑娘和你在一起……”   年永春眉限俱柔,她抓得好紧,可他半点也不想抽回。单边的掌心完全捧住那张苹果脸儿,拇指轻轻抚弄,缓缓画圈,感觉她的颊愈来愈滑、愈滑愈热,竟沾染上……   湿意?!   “小宝?!”心一震,他上身再度倾前,见她小脸微偏,眼角已渗出泪珠,婉蜒出细浅的水痕。   老天,她怎么又哭了?!   简直……要他、心如刀割。   “别哭了,乖呵……”指尖忙著擦拭不断泌出的眼泪,那声音满是怜惜,团团将她包围。   “师傅……”窦金宝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眼睫微微掀动。   从眼缝儿下,她瞧见男子熟悉的脸容,那眉峰聚拢,眼瞳深幽,好似正为著何事忧愁……   她知道他的忧虑,她不教他孤单。   “……师傅不怕,小金宝来也……”咧嘴一笑,眼角轻蓄的泪竟流了下来,沾在耳朵上。她抱住他的手,轻轻翻了个身,嘟哝几声,终于沈进梦乡。   年永春心脏紧绷,差些不能呼吸,低低轻语──   “师傅不怕。”   俯低脸容,他伸出舌舔去她耳蜗上的泪。   咦?   有某样东西搁在胸怀里,温热好闻,却有些儿硬,还好她胸脯又丰又软,要不这么一直压著,胸口能不疼吗?   “唔……”浅浅,浓密的眼睫眨了眨,这一觉睡得既实在又扎实,窦金宝下意识“抽”出压在胸脯底下的“东西”,好生面熟,是一只素袖,袖口还有五截修长的手指──   “手麻了,别晃得那么用力。”像被针扎似地。   “哇──师傅?!”窦金宝吓得瞠大眼眸,瞬间清醒,连忙坐直身躯。“你、你你怎么坐在地上?”   “陪你呀。”   “陪我?!小宝又不是小娃娃,难不成半夜要怕被狼叼走吗?!”她望住他,微顿了顿,声量稍稍压低:“……师傅,一整夜都在这儿?”   年永春苦笑颔首,起身改坐在床沿,忍不住逗她──   “是呀,听你打呼像雷鸣似地,呼噜呼噜的。”   “那是我阿爹,我、我我不会打呼,师傅骗人!”   他呵呵笑开,眼角画出淡淡细纹。   这一瞬间,窦金宝仿佛又见到那团蒙胧温和的白光,淡淡镶了他一身。想他一整夜都在身边陪伴,心就像刚蒸好的发糕,软呼呼又热呼呼,忍不住又要咧嘴傻笑。   年永春略带戏谑地道:“你抓著我的手硬是不放,末了还翻身压住,我瞧你睡得香,索性就坐在床边陪你了。”   她刚醒,红扑扑的脸容带著憨气,嘴边甚至还潺出一丝口水。   “我、我我压著你的──”手?!那对已然圆亮的眼睛瞠得好生夸张,眼瞳黑溜溜,而小嘴微张。   她用软软的胸脯呃……压住师傅的大手不放吗?   呃──呵……呵呵……呵呵呵……干笑了几声,她偷觑著男子,见他旋动著腕部关节,神情寻常,肤上却透出淡红。   “师傅脸红了?”她惊奇轻语,自然而然瞧向他耳垂,不禁呵呵笑出:“耳朵也是。”   虽不知他为什么老面泛潮红,可是他这个模样好生可爱,教她舍不得眨眼。   年永春拳头陡收,真气已贯穿健臂。   这一次,他从容地抬起眼睫,笑意深邃──   “小宝脸也红了,嗯……耳朵也红了,为什么?”   “嗄?”有、有有吗?!   她反射性捧住自己的苹果脸,大眼往下瞄了瞄鼓起的前襟,又瞄了瞄他的手。唉,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。   是。她是豪率坦直、有男儿风,小脑袋瓜里装著不少天马行空的念头,在永春学堂念书的这些年,对课堂上所讲授的学问或是书册里的文章,也总是意见多多。   然而,所谓“男女授受不亲”,她倒是懂得。可师傅就是师傅,不是旁人,所以她从未想过去在意这道界线。   可是如果有一天,师傅再也不是以前的师傅,他得到了真心喜爱的姑娘一生为伴,自然会有人和他“授受亲亲”,那她还能大大刺刺地抱住他的腰身、放纵开怀地汲取他身上温暖的气味,永远唤他永春师傅吗?   这问题好难,她想了好久,心酸涩起来,全然没有方向。   “莫不是天太热了?”素袖扇了扇,有意无意地替两人找了借口。   她叹了声,连忙点头附和:“是呀是呀,都春末了,天也该热了。”   年永春暖暖笑著,抓起衣袖擦拭她额上的薄汗。   “昨夜本想帮你除下外衣,见你睡得香甜,便也作罢,况且你还压住我的手,更教人动弹不得啦。”明明是自个儿不想动的。   “师傅可以把小宝唤醒呀!”她颊更热了,心噗通噗通跳著,竟有点想躲开他的碰触。   “小宝昨夜喝醉酒了,唤不醒的。”   嗄?!苹果脸蓦地扬起。   “小宝千百不醉,是海量──”跟著,她记起昨日和年忌青斗酒的事,呃……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走回年家大宅……“我、我是不小心……”   她想起来了,当时她喝得又凶又急,心里偏生牵挂著师傅和祥兰儿两人,而愈在意就愈烦躁,愈烦躁就斗得愈凶狠,也不知自己干掉了多少坛烈酒。   “是心里烦闷吗?因为一些事想不通,堆在心头上?”他了然道。手悄悄伸去握住她的,感觉她微乎其微的颤动。   “师傅,我、我……”她嗫嚅著,颊上红晕不退,忽地丢出话来:“你、你说你在家乡已经订下婚约,小宝知道,那个姑娘便是祥兰儿,你们的事……年忌青全告诉我了,我、我──”   一时,话又梗在喉间吞吐不出,她唇一抿,鼓起勇气,坚决地说──   “师傅不怕,小宝帮你把祥兰儿抢过来。”   “小宝啊……”年永春心中又是一阵激荡。今日再不同她说个明白坦率,不知还要如何误解。   他眉间忧色淡淡,双目若星,握住她小手的力道不由得紧了些。   “祥兰和永劲族兄才是一对儿的,师傅这次回来。为的就是要解决姚娇娇向永劲提亲的事,断不能让他答应那门婚事,祥兰心里有他。他心里也放不下祥兰,两人皆有情,若迟迟没个结果,真怕要担误姑娘的青春──”   “可她和你早订了亲,师傅心里有她,师傅和祥兰儿才是一对儿的。”   说出这话,窦金宝方寸陡紧,痛不可当,昨日灌酒时的心绪再次萦绕而起,眼眶竟是发热,而脑中的一个念头陡然强烈百倍──   她喜爱师傅、她喜爱师傅!没有更好的抒发词句,就是好喜爱好喜爱……   不不不,她喜爱他,所以她不哭的,她是四海小金宝,笑就该哈哈大笑,哭也该哇哇大哭,这般娘娘腔的掉泪,成何体统?!   思绪转折至此,那张苹果脸紧凝著,深深地调整气息。   年永春长声叹息,知她心思单纯,观念一旦先入为主,想改就得费些气力。   “小宝,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。”   “就那么简单。”   她头一甩,急急地抢话──   “我知道的……师傅原是‘年家太极’的新掌门,却因祥兰儿喜欢你的族兄年永劲,你便争也不想争,为了遵守当年订下的婚约,顾全年、凤两家的恩义,年家第十九代的掌门必须娶祥兰儿为妻,所以你干脆把掌门之位也让了、不要了,宁愿远远地窝在九江,当一个寻常的学堂师傅……”   “你、你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九江、喜欢当教书师傅、更不是因为喜欢过平淡的日子,你是被逼如此、是不得已,你不是真心的,你为什么要说谎?!你为什么骗小宝?!你说!你说啊!”她声音愈来愈激动,震得两人耳朵隆隆响,一连串“你”字开头的质问,问得年永春面色陡白。   忽地,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,大眼睛又清又亮,里头全是不解和指控,让他不禁为之震慑住。   眉宇间的忧郁加深,沉沉地压著,男子目光柔和中混进懊恼颜色,静瞅著她片刻。幽幽然,那个好听的嗓音略微嘶哑──   “……小宝,我说的都是真的,我没欺骗你。”   静。   静谧……   余音在周遭轻缭,淡淡回响。   他的话……千真万确。   听那语气,见著那般神情,这一刻,脑门如受一锤,陡地教她清醒过来,震得方寸动摇不定,窦金宝已然后悔。   师傅未曾骗她,她知道了,是她自己太过武断,以小人之心度他。   她记得曾这么一次对师傅“凶”过。   那一年,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,初生之犊,浑身胆气,他不爱她动不动就跟人打架,可她天生性情好勇,偏要管尽不平事。   ……你每回跟人打架都是惊天动地的,师傅能不担心吗?   ……唉,师傅怕你伤了别人,可更怕别人打伤了小宝……   他时时为她著想、替她担忧,可她没能分担他的心事、为他解愁,却还对他胡发脾气?!   真是糟糕透顶,糟得不能再糟!   吸吸鼻子,她好想大哭一场,可再也不能扑进他怀里、紧紧搂住他的腰际,胸口好痛、好闷,觉得一生从未尝过这般滋味,苦得说不出话来……   “小宝……”   那温柔声音轻声唤著,如针一般刺进胸中,她再不是天不怕、地不怕的窦金宝,也再没办法潇洒来去了。心里无限难堪的她,只觉对他不住,只想躲得远远的,永不去面对他。   毫无预警,她推开他跳下床,小小身影便往门外冲──   “小宝?!”   她太坏太坏,根本不潇洒也不够坦率,是心胸狭窄的姑娘,竟想永远霸著师傅,不让谁侵夺!   这个念头教她压在心底好久,刻意不去碰触。然而事到如今,是她自叹欺人。   “别来理我!”她话语已带哭音,脚步跑得更急。   何能不理?!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她。   想也未想,年永春跟著追出,双双奔到拱门处,手刚要碰到她的腕,这时间,素袖竟教成爪抓扣的五指搭住,一股力劲已将他紧扣──   “金宝儿叫你别理,你就少招惹她。”   来的正是年家老太爷,昨儿个窦金宝把他的白髯编成三条长辫,现下还没解开,如今摆出一副凶相,加上颧骨两坨红通通,看来实在滑稽。   但年永春可没心情笑了,素袖蓦地手挥琵琶,原本极其潇洒地出招,却教年忌青的太极黏字诀给缠住,拖泥带水地裹住他的双袖。   一时间,年永春没法挣脱,只能眼睁睁看著窦金宝跑远。   该死!   “请老太爷撒手。”冷静已然龟裂,他下颚紧绷,和那个白髯老顽童推了七、八手,仍是摆脱不了他的纠缠。   年忌青嘿嘿笑著,使了一记寻常的太极云手,内力却如滚滚江涛,硬将年永春的双臂锁在胸前。   “咱儿偏不撤。你待如何?嘿嘿嘿,你昨晚欺负金宝儿对不对?然后一早起来又不认帐,所以金宝儿才气得跑掉啰!唔,负心汉、薄幸郎,玩弄金宝儿纯纯的感情,虽然是自家人,咱儿也绝不偏袒你。”   “老太爷别胡说!”一急,丹田真气更乱,登时双臂酸疼,手骨差些数对方的内劲折弯。   “哪里胡说?咱儿是亲眼所见。嘿嘿,阿忠、阿孝、李仁儿、德楞子也全都瞧见啦,可以作证哩。”   被点名的全是年家仆役,此时正楞在一旁,草不拔、树不修、地也甭扫了,就怔怔地瞧著斗在一块儿的两个老少主子。   年永春这是有理说不清,这般胡搅蛮缠,只会愈抹愈黑。可现下,他什么也不想理会,心里挂念的就是小宝,这么冲动地跑了出去,也不愿听他把话说开……   “老太爷撤手。”口气陡凝。   “就不就不!咱儿替窦金宝儿教训你!”   他是该受点教训,谁教他让那个小姑娘伤心难过。她一心为他,真情坦然,他却迟迟没把事情说明,落到如此地步,是他自找的。   年永春现下修养的内劲虽有所成,毕竟不如年忌青百多年的浸润,他拚著双臂断折的危险,将丹田之气提于胸腔,忽然间低喝一声,整个人已扑撞而去──   “哇──”   年忌青被他野蛮的打法吓了老大一跳,云手回了一式如封似闭,把他飞撞过来的身躯挡在外边,自己本拟欲跳到一旁去,没想到年永春连使怪招,双膝半途打拐,好似跌跤,趁对手分神,袖中五指猛地揪住老人三东白髯辫子的末悄,痛得老人哇哇大叫。   “你、你你你──作弊作弊啦!你这个浑小子,欺师灭祖、欺上瞒下、欺善怕恶、欺人太甚,咱儿跟你这浑小子没完没了──”   还没发泄完毕,只见三条白髯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倒抛回来,而那个浑小子挥挥衣袖,蹬脚疾驰,早奔出西厢拱门…… 第十章永春沉醉   跑出西厢拱门,在回廊间匆匆疾行,窦金宝想放声大哭,可是大宅里到处有人,原本教她自由来去的宅第,这时间仿佛变成巨大的牢笼,让她怎么也挨不到大门边。   呜……   小脸通红通红的,她抬手揉揉眼睛,才发觉两颊都是泪,登时心中加倍沮丧。   见几名洒扫的仆役偷偷觑了过来,似想上前询问偏又不敢,她的脸顿时发烫,赶紧转身面对石墙,用力地吸吸鼻子。   呜……好狼狈,她才不要让谁瞧见。   未多想,她头一甩,干脆四肢并用地攀出石墙外了。   墙外不是寻常街道,也不是曲折巷弄,拭净迷蒙的泪光,映入眼帘的,是一排未经修饰、以一种浑然姿态相倚相生的青翠矮木。   矮木丛外散落著几颗大小石头,最大的甚至高及腰身,再过去不远,是一面镜般的小湖,潋澄澄地反映著日光。   她猜想,这儿该是年家大宅院的后头。前些天,祥兰儿就是摔进这面守清湖──   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,不知名的矮木散发出淡淡的辛辣气味,对她有清心醒脑的功效。   心情稍渐平复后,她下意识地往湖边走去,正欲翻过矮木丛,却听见了人声,她反应甚迅,身子赶紧缩在木丛后头,透过叶缝儿,偷偷一瞧──   竟是祥兰儿和那块冰冻了千年的大牛粪──年永劲?!   远远地,她不明白他们为了何事起争执,因他俩交谈激动而快速,她没法听得详细。   只见祥兰儿双手举乎向前摸索,年永劲不进反退,硬是不教她碰触。   跟著,祥兰儿放弃了,双手捂住面容,跌坐在湖边草地呜呜低哭。   可恨!那名男子竟无动于衷?两手兀自负在身后,动也不动地注视著那柔弱可怜的姑娘。   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!   不瞧不怒,愈瞧愈气。窦金宝心头火登时窜了上来,一摸腰间,猛然记起自己的八角铜锤丢在房里没带出来。   此时,凤祥兰的哭声突然加大,她心一促,那股铲奸除恶、锄强扶弱、管尽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又被激发起来,这其中还挟带著「私人恩怨”,怒气自然一发不可收拾──   “不怕,小金宝来也!”   吼声震天,连湖面部起了波澜,她倏地跃过矮木丛,三个大起落,已飞扑到凤祥兰身边。   “小宝?”泪美人仰起朦胧美眸,都不知多惹人怜爱。   窦金宝忙握住她摸索的玉手,将她扶起,一面还恶狠狠地瞪著年永劲。   “祥兰儿不要哭,小宝保护你,替你教训没心没肺、没肝没胃的大恶人。”好好好,机会可遇不可求,一定要在祥兰儿面前好好诋毁这块冰牛粪。   “我、我没事,我只是爱哭,小宝不要冲动,你乖呵……”   “我不冲动!”   她再也不要乖!为什么大家都要她乖?!   她偏不、偏不!   这一方,年永劲仍是不发一语,五官凝得比六月飞雪还教人吃惊。见窦金宝出现,安慰著哭倒的凤祥兰,他面部表情微微一弛,竟旋身便走。   “你站住,不准走!”窦金宝冲著他的背影大喝。   他脚步未歇,依然故我,将她的话当作乱风过耳。   这还了得?!   窦金宝立马抛下泪美人,吼了一声窜到他面前,右臂平举,已把人挡将下来。   “大丈夫不欺弱小,你怎么可以把样兰儿弄哭,还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?!”   年永劲静瞅著她,岩石般坚硬的轮廓沉闷严谨,薄唇微掀──   “是不关我的事。”   此话一出,身后的凤祥兰呜咽一声,横波目又成流泪泉。   窦金宝呼呼地调整气息,清亮的眼不可置信地瞪著,仿佛他是三头六臂的怪物。但,管他是几颗头、几双臂膀,今日不出这口恶气,她四海小金宝还有脸回九江,面对父老兄弟和姊妹吗?!   “年永劲,咱儿要揍你出气!”撂下狠话,她想也未想,弯身就举起脚边的大石。   那大石浑沉沉,少说也有七、八十斤,她却把它当武器猛挥,瞬间,已逼到年永劲面前──   “小宝啊──”凤祥兰焦急唤著,但她的声音又细又小,风一来全吹散了,根本起不了任何阻挠的作用,更何况她“双目失明”,更没能力劝阻了。   而窦金宝说打就打,可不拖泥带水。   年永劲“咦”地一声,身躯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后飞退,可小宝仍不肯就此放过,见一击不中,她陡地放声高嚷,已抱著大石跃到半空中,当头使了一记千斤坠──   “住手、住手,不要打了!”   说时迟、这时快,一抹纤细的身影不知轻重地板进危险范围,适巧挡在年永劲面前,她藕臂挥动摸索,双眸紧紧闭起。   “祥兰儿让开!”窦金宝大惊失色,但身躯已在半空中,眼看便要砸下手上大石。   电光石火间,她脑中思绪急转──此石若当真击在祥兰儿身上,她又娇又弱,如何承受得住?!   情势不容再想,她大喝一声,硬生生在空中挺腰,改变抛掷方向。一时间,双臂痛不可当,却未注意年永劲已转换身形,大袖疾挥,画出半圆将拦在前头的姑娘罩在无形的内劲中。   “小宝?!”凤祥兰哭声惊喊,“眼睁睁”看著她将那颗大石掷飞出去,身子整个往反方向弹开──   “哇──”窦金宝胡挥著双手,“咚”地一声大响,掉进守清湖里,溅起好大的水花。   好痛哇──咕噜咕噜──   水有些寒,还带著青草和土壤的气味儿,她皱著眉想吐出,反倒多喝了好几口,而胸口痛得要命,是那招挟著大石半空挺身所致,重力反噬、真气乱窜,搅得她五脏六腑险些移位,真的好痛哇──   “小宝!”   虽隔著湖水,仍能轻易分辨出那唤声万分焦急,是师傅!她听见他的声音。   “小宝──”又一声厉喊。   不怕不怕,师傅不怕,别担心呵……   她壮得跟牛一样,就算掉进湖里,也会游啊游地找岸上。   她要游,踢动双脚快快游,虽然胸口好痛,但只差几下,就能浮出水面了……   忽然,又“咚”地大响,水波浮沉,窦金宝身体一漂,痛得头昏眼花,她咬著牙死命地踢水,还弄不清怎么回事,腰间猛地紧束,一股力量疾速地将她往上带,终于突破湖面。   “咳咳咳──咳咳──”那股力量继续将她拖上岸边草地,窦金宝皱著小脸用力咳著,吐出好几口湖水,这时,她听见凤祥兰关切的轻问──   “小宝,你没事吧?”   她想回答,但胸肺还是难受,感觉一只大掌缓缓地拍抚她的背,她勉强松开皱成一团的五官,抬起眼睫,年永春阴沈的面容近在眼前,眉心纠著忧郁,一只素袖还环在她的腰间。   师傅生气了。她知道,却不懂什么原因。她试著对他咧嘴──   “师傅……我没有打到祥兰儿,我把大石抛掉了。小宝……小宝掉进湖里,可是我会游水,我很会游……咳咳咳──呕──”胸口实在窒塞闷痛,她咳了几声,竟呕出一口血来,瞬地染红他的素衫。   “小宝?!”简直肝胆欲裂,年永春俊颜陡然发白,连忙按住她的手脉。   “唉唉唉,没事没事,血吐出来就舒坦了。”年忌青是追在年永春身后赶到的,早在一旁观看。忽地,他凑过脸来。“呵呵呵,需要咱儿出手相帮吗?”   “滚开!”语调响亮亮,震得白髯老大爷倒退三步。   “你、你你你──”竟然凶他?!   年永春心里恼他适才的死缠烂打,又焦急窦金宝的状况,狠瞪了年忌青一眼,跟著已将窦金宝扶正,自己则盘膝而坐,双手云掌,把丹田内力提在双掌之上,然后缓缓地贴附在她的背心上。   身子好暖和,虽然衣衫**的,窦金宝却觉一股热气由背后透进,在胸处聚集,慢慢扩散到四肢腑脏。   那窒碍感在吐出鲜血后已舒缓不少,现下又注进这股暖意,胸口疼痛已十去七八,只觉暖烘烘又软绵绵,脑子有些浑沌。   “师傅,我、我想睡……”力气好像被抽光殆尽般,轻飘飘的,她上身自然地往俊一软,已教他抱在怀里。   “乖,想睡便睡。”他轻喃,见她盖下眼睫。   倏地,他抬头扫视在场的三人,目中的温柔早不知去向。   “你你你、你你你──”年忌青指著他“你”了许久,呜……心里可感动啦,这浑小子竟敢这么凶他耶!   呵呵……这时瞧起来,他好像也不那么浑了。   见年永春双目冷冷地扫将过来,老人登时收口,只嘿嘿地干笑两声。   横抱著窦金宝,他立起身来,视线调向沉默不语的年永劲,又瞄了眼凤祥兰,声音如冰珠击地,冻得教人打颤──   “三日后,我带窦金宝返回九江,再不插手‘年家太极’一切事务。年家有难,自当相助;若无事,也请诸位别来扰人。”他去意已坚,九江的风光和人情,才是他此生依所,断不改变。   撂下话,他重新抱紧怀里的姑娘,旋身便走。   轰隆──   大石被她抛将出去,它飞向哪儿去?   印象中,好似听见熟悉的坍塌声,然后阿爹的落腮胡会张牙舞爪地飞起,冲著她哀声大吼──   “臭宝、臭宝、臭宝!老天爷啊──为什么墙又倒啦?!呜呜呜,咱儿要扣你零花钱啦!”   “唔……”   睁开眼睛,窦金宝发现自己斜倚在陌生的床榻上,整面背平贴在一片温暖的胸墙上,而男性的双掌从后头分别握住她的手脉,将她整个环绕。   “师傅……”   “嗯?”男子徐缓地垂下目光。   “……小宝是不是打坏年家的石墙了?”   见她醒来,眼瞳中的精神已恢复许多,年永春高悬的一颗心终于归位。   感情激动了起来,他忍不住俯下头,在她额角印下一吻。   “坏了也好。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他柔声安慰,内劲慢慢由她手脉上撤下,双臂却将她抱得更紧密了些。   窦金宝怔了怔,也跟著偏过脸来,唇瓣好巧不巧地擦过他的薄唇。   “我呃──”她微微一缩,眸光往上抬起,好近好近地看进他漆黑的眼底。   她不会形容这种感觉,因为头又开始发昏,身子更是酸软。   感觉喉咙有点干,她吞了吞口水,有些结巴地道──   “师傅,我、我没打伤祥兰儿,可是我打不到年永劲,我、我抢不到祥兰儿……”红著脸,她瞄了瞄那好看的唇,呼吸些微急促起来。   “没关系的。”只要她好好的、平安无事,他还求什么。“你乖。”   对,她又不乖了。   瘪瘪嘴,似是想到什么委屈的事儿,她唇颤了颤,忽地放声大哭,还边哭边转过身子,双手终是抱住他的腰际。   “怎么了?”年永春跟著紧张,试著要扳起她的小脸,她却死赖著,依旧哇哇大哭,好不伤心──   “哇啊──师傅,小宝把墙打坏了,我、我又把墙打坏了,小宝抢不到祥兰儿,呜呜呜……我打不过年永劲,小宝抢不到祥兰儿了,师傅师傅……小宝不要抢祥兰儿,小宝不想抢祥兰儿了,哇啊──”本下定决心要帮师傅夺到美姑娘的,可她的心好痛、好乱,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。   年永春心中怜惜,抓起干净的素袖擦拭著她的脸蛋,悄悄在她发上又印一吻。   “那就乖乖的,别去抢了。”   可窦金宝还是哭,还乱蹭著他胸膛,衣襟都教她给蹭松了。   “呜呜呜……我是小煞星,墙倒了,我是小煞星啦……”压抑太久,好不容易逮到发泄机会,真真一发不可收拾。“不不不,小宝本来是小煞星,现在却变成大煞星了。呜呜呜……怎么办怎么办?!”   还能怎么办?   年永春微微笑著,任她哭泣,听她那哭声洪亮惊人,想必内伤已无大碍,抬起那张哭得红通通的苹果脸,他叹了一声,神情满是爱怜。   “你不是小煞星,更不是大煞星,你是金宝。”   “呜……”哭声顿小,她眨眨眼,见男人冲著她笑,双颊微微发热,竟觉羞涩。   男人还是笑。“你既是金又是宝,忘了吗?”   “师傅……”哑哑地轻唤,她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,好半晌说不出话,倒是哭声转为轻咽,不知不觉间终于停止下来。   两人相拥著,感受彼此的体温,虽然有些热,可是窦金宝一点也不想放开。   她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,略略落寞地启口──   “师傅,小宝不是故意凶你的。是小宝的错,小宝误会你了……你不要生气,好不好?”   “我没有生气。”他轻叹,解开她散乱发髻上的缎带花,轻轻抚顺。“小宝没错,是师傅不对。我应该早些将事情真相告诉你,也省得你胡思乱想。”   她微微撑起上身,以便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容。   “小宝知道的,年忌青把一切全说了,我不是胡思乱想。”   记起他的婚约,她心又抽疼。以往,是将那过分的念头隐隐约约地藏在心底,如今真意浮显,小宝便是师傅,师傅便是小宝,他们俩儿是一体的,她再也不能潇洒地将他让给谁。   “师傅,我、我心里真喜爱你。”   他眉眼俱柔,抬起手抚著她烧烫的颊儿,上身缓缓倾去,在她的不知所措中吻住唇,仅是轻轻贴著,感受那柔软与温热,然后分开。   “师、师师师──”她眼眸又清又亮,有些傻了。   年永春叹了一声,接著开口解释──   “老太爷同你说的事,不全然是事实,这宅子里还有一些秘密,你想不想听?”   窦金宝定定地望著男子好看到极处的脸,傻呼呼地点头。   他咧出一个笑。“我之所以在十年前离开河南开封,又在十年后回到年家,全是因为祥兰。”   心一酸,窦金宝抿了抿唇,语气闷闷的。“小宝知道呀。”   “不,小宝不知道。小宝如果真懂,就不会一古脑儿想把我和祥兰凑成一对。”   窦金宝不明白,闷声不语,听他把话说下去──   “十年前,我已及弱冠,祥兰刚满十二,她在年家已住上一段好长的时间。当时,我爹亲正是‘年家太极’第十八代掌门,他待祥兰犹如亲儿,更有意将婚事提前,让她名正言顺当上‘年家太极’十九代掌门夫人,而他自己也想趁机卸下掌门重担,带著我娘亲四海云游,过几年快活日子。”   闻言,窦金宝忍不住嚷出:“祥兰才十二岁,还是个孩子耶,她、她怎么嫁人?”   十二岁时的自己做了什么事?好像成天呼啸而来、呼啸而去,当她的九江孩子王哩。   忽地,她惊呼一声──   “师傅,你、你有阿爹和阿娘耶,他们到哪儿去了?”   她思想向来单纯直接,见他独居九江,就觉得他孤孤单单的一个,没有其他亲人。后来到了开封,见到他年家的族众,也不曾联想到他的双亲现下何处。   他笑,摸摸她的苹果脸,还用力地捏了捏。天知道,他早八百年就想这么做了。   几次瞧见她们家云姨和姊妹们肆无忌惮地她圆嘟嘟的嫩颊,害他手也发痒,今天终于得偿所愿。   “师傅呵──你还没说完啦。”眸光瞄到他的唇,方寸不禁轻颤。   师傅为什么亲她?不只亲脸,还亲了她的嘴儿,为什么为什么?   唉唉,为什么呵……   “我爹在五年前将‘年家太极’的重担丢给永劲,带著娘亲游山玩水去啦,一年回开封一次。若能,小宝一定得见见他们。还有啊,姑娘家十二、三岁便成亲的比比皆是。”这下他不捏了,改成轻戳,发现还挺好玩的,因她的脸颊就像刚蒸好的发糕,会软呼呼地弹动。   “那一年,爹要我成亲,然后接下新任掌门,这两件事搅得我头昏脑胀。一是我一直把祥兰当成妹妹看待,二是我压根不想当掌门。会被族中众老选上,大部分原因,是因为我是‘年家太极’唯一的嫡系血脉,除此以外,我不认为自己比永劲族兄更适合这个掌门位子。   “如今,‘年家太极’掌门之位已空悬五年之久,这一次,年家本已拟定对江湖上的朋友,宣告永劲族兄为新主事,未料及他驴子脾气,又臭又硬,偏不肯正名。这几年,‘年家太极’的大小事全赖他处理,我回开封,他却把所有决策丢给我。唉……第十九代掌门理应是他,他受之无愧的。虽说他外表冷漠,却十分有担当,处事果断迅速,的确高我一筹。”   “不不不──”她猛摇头,甩得跟波浪鼓似地。“在小宝心里,师傅才是最最厉害的,谁也比不上。”七窍仿佛渗进最清甜的空气,听到他将祥兰儿当成妹妹看待,她便管不住心,好似就要腾空飞起。   “那是因小宝喜爱我,便把我当成世上无敌了。”   他亲匿地轻拧她的俏鼻,极爱眼前的红苹果小脸,相视了片刻才再度开口──   “一天晚上,我正烦恼时,祥兰跑来敲我的门,那一晚我们谈了许久,之后我终于知道,一个小小姑娘不管外表再如何柔弱、如何无辜,一旦起了心机,下定决心去做,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事……”   窦金宝不太懂他话中之意,眼睛困惑地眨了眨。   他轻笑轻叹,手掌滑下,悄悄握住她的手。   “这些事对你来说是复杂了点。总之,那一晚,祥兰问我能不能拒婚,因为她心里早有一个人,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。”   “是师傅的永劲族兄。”   颔首。“祥兰喜爱他,可是没谁知道永劲心里想些什么。那天晚上,我和祥兰谈论许久,我告诉她心里的想法,她也道出心中计画,最后决定将‘年家太极’的掌门之位丢给永劲。如此一来,他就非娶祥兰不可,这算是两全其美了,我逃开重担,祥兰亦能得偿所愿……唉,若非永劲族兄和族中众老万般固执,我也不必偷偷地离家出走。”   顿了顿,他忽地扬唇──   “但,若我没离开年家,也不会走到九江,选择在九江住下,然后识得四海镳局的朋友,更不会有机会教小宝读书了。”   她双颊红通通,习惯性地对著他咧嘴,露出洁白的牙。   “师傅……你离家,那、那当真好。”   “不生我的气了?”   她摇了摇头,嗫嚅著:“我没生气,更不会生师傅的气。是、是小宝冲动……”   “是师傅不对,不该瞒你。”他再次叹息。“我在九江住下后,仍与祥兰暗中保持联络,时时注意开封这儿的状况,可没多久便教老太爷察觉。他寻著追来,我本以为‘年家太极’的人也要跟著前来。但是,比别人快一步找到我,这一点似乎让老太爷十分欢喜……”   “我晓得──”她了然地点头。“他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,心里肯定得意极了,宁可瞧旁人寻你寻得团团转,也不会将事情说出来的。”呵呵,她和那个白髯老顽童是忘年之交嘛,用膝盖想也猜得出。   他学她咧嘴笑,朗眉一驰──   “直到我爹将‘年家太极’的担子托给永劲,老太爷才同他透露我的落脚处。当然,没多久,我爹便带著我娘亲云游四海到九江来啦。”   “师傅被爹娘骂了吗?”她想,若是换做自己离家出走,全没跟阿爹联络,某一天教阿爹给找著了,肯定先被骂到臭头,然后再被阿爹的眼泪淹死。   他嘴角的弧度忽然往下一拉,点头叹息。   “是呀,被骂得好惨。还好是晚上,学堂里的孩子全回家了。”   闻言,窦金宝忍不住呵呵笑出,一贯的爽朗,见男子静瞅著她,瞧得好生专注,她方寸一促,笑声不由得轻了。   “小宝……”   听他低哑唤著,那眼瞳深邃好看,窦金宝被那目光吸引,有些不能自己。   “嗯?”   “我们回九江,好不好?”他问。   好半晌,窦金宝只定定地瞧人。   年永春以为她没听清楚,接著又道──   “这次回来,是因为接到祥兰托老太爷送来的信,她说,姚家大小姐向永劲族兄求亲,因为某些原因,他虽然不爱那位大小姐,却极有可能应允,要我速速回开封商量对策。如今,永劲和那位娇娇小姐的事已然解决,我也该回九江了……小宝,我们回去吧?”   这次窦金宝听得一清二楚了。苹果脸上四个涡儿旋啊旋的,又大剌剌地笑开,随即用力点头。   忽地,她再次扑进男子怀中,紧紧将他抱住。   “师傅,我们回去。”   年永春回抱住她,闻著姑娘身上的馨香,心中暖暖,仿佛要将他整个化开。   然后,埋在他胸怀的人轻声开口,略带羞涩地问──   “师傅……是你帮小宝换下湿透的衣裤吗?”她现在穿的是一件男子款式的白色中衣,有男人熟悉的气味。   坦承,大掌在她背脊和发上抚摸。   姑娘静了静,不知想些什么,过了会儿再一次轻问──   “师傅……你刚刚为什么亲小宝的嘴儿?”   男人低低笑著,胸膛轻震,一字字说得清楚──   “我心里喜爱你。”   “是不是像我家大哥喜爱大姊、二姊夫喜爱二姊、关师傅喜爱三姊,关无双喜爱阿紫,还有齐吾尔喜爱阿男那样子的喜爱吗?”   再次坦承。   那姑娘咧嘴无声笑开,缓缓合上眼睛。   “师傅……小宝心里也喜爱你。”   他跟著牵唇。“我知道。”   于是,两颗、心终于……   心意互知。   九江,入秋时分,这秋风奇也怪哉,似在撒金粉儿一般,拂过面前教人眼睛为之一亮,即便凉,也带著点点温暖。   今日可是四海镳局嫁闺女儿的大日子,出阁的是窦家老三窦来弟,来迎娶的是四海镳局的关师傅,算一算也是双喜临门。   窦大海这一向交友广阔,五湖四海都有好朋友。   一早,登门道喜的人源源不绝,送来的贺礼堆得满厅皆是,都快要顶到屋梁,连四海镳局练武场上,那株红杏也来凑热闹,两次开花,风一过,还被逗得花枝乱颤。   前头大厅兀自忙著,后院屋里,窦家众姊妹全挤进窦来弟房里,而自家相公全被推到前厅帮忙招待去了。   窦来弟一身凤冠霞帔,笑吟吟地坐在床边,香颊略红,瞧得出几分羞涩。她逗著窦带弟手里抱著的小男娃儿,忍不住亲了娃儿的胖脸好几口。   而大姊窦招弟的肚子已经有了消息,约在明年夏季生产;至于已嫁做人妇的双胞胎阿紫和阿男也凑了过来,叽叽喳喳地谈著女儿家的事。   窦金宝笑嘻嘻地看著姊姊们,一会儿听这个说,一会儿听那个提,姊妹们好久没聚在一块儿了,她心里好生欢喜。   忽然间,似是心有灵犀,她往窗外望去,正见到那素衫男子静静立在廊下天井处。他没有走近,只在那儿默默地注视著屋中的自己。   见姊姊们忙著说话,她悄悄地站起来走了出去,来到男子身边。   “师傅,我今天是小红娘。”她冲著他笑。“那八大媒婆说,得找十二名未出嫁的小姑娘扮红娘,待会儿要陪在花轿旁边绕大街,这样才会热闹滚滚、好事连连、大红特红。云姨叫我扮,我就扮了,瞧,穿得全身红。”   年永春打量著她,俊颜温朗,淡淡笑了。   “小宝真像一颗红苹果。”香香的、红通通的,说有多可人就有多可人。   “师傅想吃苹果吗?”她举高手中捧著的东西,真的是一颗大红苹果,是山东烟台特选的佳品,得用两只手才包得住。   他摇了摇头,只定定瞅著她,看得窦金宝心跳加促,两朵红云迅速地染在颊边。   她抿著红唇,不由自主地垂下颈项。   “小宝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  “嗯?”   忽然,腰间扎的一块红巾子教人毫无预警地抽走,她心中疑惑,正欲抬头询问,头顶已罩上一抹红云,盖住她的视线。   “师、师傅……”这是什么意思?   大掌包住她捧著苹果的手,窦金宝听见他轻轻问著,那声音像歌一般好听──   “你记不记得,十八岁生辰你许过的第三个愿望?你告诉老天爷,要它保佑我平平安安、一生喜乐,让我们能时时见面,说些心里的话,能天天在一起,永远不分离。小宝……”   他柔声唤著,缓缓掀开那方红巾,见到那对又清又亮、此刻却水水雾雾的大眼睛──   “我们一直在一起,好不好?”   她说不出话来,又冲著他咧嘴,眼睛笑得眯眯的,两颗泪珠已被挤了出来,顺著圆润的颊儿滑下。   他抬起素袖为她拭去,她除了笑还是笑,傻呼呼的,竟捧著苹果啃将起来。   “不唔唔──”   窦来弟房中,五个窦家女儿早攀在窗边张望,见窦金宝张口咬苹果,窦盼紫急要出声阻止,却被一旁的窦德男伸手紧捂住嘴巴。   “嘘,别张声,小宝在谈情说爱呢。”   窦盼紫扳开嘴上的手,也压低声量:“那颗红苹果是要给三姊待会儿上花轿用的耶,新嫁娘捧著苹果到大家,表示平平安安嘛。”   “没差啦,等会儿随便找一个不就得了。”窦来弟挥挥手,两眼直盯著天井旁的那对人儿。   她顶著凤冠,又伏低身子,实在有些辛苦。但此奇景实在百年难得一见,呵呵呵,她们家的小金宝好样儿的,这些年三不五时往学堂里跑,也算“有所成就”哩。   “苹果当初买了一篮,就留那一颗最大的,其他全吃光啦。”   “咦,厨房好像有一颗波罗蜜,三姐抱著波罗蜜上花轿,呵呵呵,波罗蜜甜蜜蜜,甜蜜蜜啊波罗蜜,也不错呀。”   “对啦,还有一串香蕉,抱著香蕉上花轿,所谓如胶似漆、琴瑟合鸣,呵呵呵,恭祝新郎新娘心心相印。”   “要不冬瓜也成,咚得儿隆咚锵,一听就知道热闹啦。”   一时,窗下的五个窦家女儿眉来眼去,全笑成了一团。   就见那个最教人头疼、忧心的窦金宝终于啃完苹果,未了,还抓著男子干净的素袖猛擦脸蛋。   唉……   男子爱怜地笑著,跟著健臂一张,将她柔软的身躯揽进怀里。   九江四海的小金宝终于长大。   可以嫁人啰!   呵呵……   【全书完】   *想知道窦家老五窦德男如何与蒙族族长齐吾尔互许情衷,情定塞外,请看旋转木马006《得来有情男》。   *想了解窦家老四窦盼紫和岳阳五湖关无双活泼逗趣的浪漫情事,请看旋转木马010《刀双情无双》。   想看看窦家老三窦来弟和关莫语情缘天定的神秘故事吗?请看旋转木马014《情来观莫语》。 =已完结=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02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